九点才起床,打开一楼客厅的门透透气,一只猫从门口的车底下钻出来,是我的开门声惊到了它但它并不逃,“喵”了一声望着我,圆圆的眼睛有种哀伤的湿,如这细雨霏霏的晨。我秒转身从茶几上拿了一小包麻辣鱼,撕开倒在它面前。它竟是不惧辣的,嗅后全叼进嘴,无声地迅速离开,消失在院子外。
大冷的正月初二还在外过夜,应该是只流浪猫。它和眼下的世界一样安静而又不安。展不开心情的天空铺排着灰色的云层,风很冷冽,却无法吹开冬末郁结的无奈,预料着会满树繁花的山茶还是年前的几朵。不曾想过这个世界在最热闹的正月安静如许,在最习惯抱团或远行或郊游或聚会的时候以家为单位自我封闭。世事,真的是无常的,无规律可遁的?
今天只吃两顿饭,而且准备明天后天也如此,直到结束蜗居的日子。孩子们不理解为什么突然就少了一顿饭。我问,吃两顿饿吗?
摇头。
那不就结了,起得晚睡得早,零运动,不少一吃顿不会变猪吗?
妈,为什么不留下那只猫?
哦,有一堆理由让我不能留下它,再说它现在的流浪比从前安全了,不会有恶人想捉它买它吃它。
你小时候寒假遇见过流浪猫?你每天也是吃两顿饭?
我的每个寒假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你们看你妈身材保持得多好。猫,有啊,还有狗呢。
那时,还有爷爷奶奶,猫和狗不去流浪,只依偎在我们的脚下。乡村,冬天很漫长,而且整个寒假大多在冰雪覆盖中。趴在木腰门上看外面寂静的白茫茫的一切,胖乎乎,圆滚滚。从书中知道一种美味叫奶油蛋糕后,就觉得厚厚的雪像极了那层奶油,谁也不去动它,除了猫和狗欢快地印上几行梅花朵。
村子里的同伴并不多,但每家都不止一个孩子,所以我和妹妹的冬天蜗居着却不会孤单。上午十点吃早饭,下午四点吃晚饭。菜极单调却极香,我记得一样是干豆角蒸肥肉,随饭蒸过三遍后才最好吃,豆角润软了,肉细烂了,在互侵入味后又融入辣椒粉和酱油的调和中,温热醇香。还有一样是冻子,鱼熬制的汤汁或猪脚熬制的汤汁,放凉了后自然冻的,不用进冰箱,哦,那时候哪有冰箱。鱼冻子是加了酱油和辣椒的,焦黄色,猪脚熬的叫肉冻子,奶白奶白。冻子割成方形的一砣砣盛碗端上桌,晶莹剔透,凉滑沁香,最像现在的果冻了。
听不厌爷爷讲的自编的故事,猜不尽的奶奶出的谜语,赛过高级餐厅的钢琴乐,伴着木甑饭和老三样的菜,香过了整个童年,香成了一道飘不散的记忆。猫和狗在桌下一会转悠一会盯着大口嚼咽的我们,守着,盼一根骨头一根鱼刺的坠地。它们的眼睛贼亮贼亮,猫笑意狡黠狗笑得欢欣摇尾。
它们,也会有哀伤流泪的时候吗?
有一个冬天,奶奶说咱家的猫要死了,吃了邻居家毒杀的老鼠。我凑近看,它一抖一抖地躺在地上,平日柔顺的毛是微竖的,我们并不理解它是痛得抽搐,仍像平时那么抚摸它的头它躯体。它黄色眼球黑色瞳孔的圆眼一动不动,突然,随着它一声长叫“喵”,一颗泪涌在它眼睑。猫不抖了,毛一瞬就顺贴了。
奶奶,它哭了,泪是温的。
猫一世只有一滴泪,走,我们把猫挂到树上去。
奶奶拿一个竹簸箕提着,往屋后的小山上走。我紧随其后。猫的眼睛只能分辨四种颜色,灰,绿,蓝,黄。我不知道,它会不会识得我系的红色围巾我穿的白色棉袄。奶奶对它那么好,每次赶集就会买一包小鱼干,给它拌饭,如没了小鱼干,也是用茶油拌饭的,食量小却精致。想起来,猫算是动物中最具小资情调的一种了。咱家的猫一定是记得的,所以它流出了唯一的一滴泪。
厚厚的雪被我们踩出浅浅的两行脚印,山上有好些松树。奶奶选了一株,将死亡的猫架在一枝桠上。雪风吹着我的面孔我的红围巾,吹着猫的毛䇯䇯的动。那滴泪,早已风干。
奶奶,埋土里不行吗,为什么要挂在树上?
猫在晚上活动,属于阴性,纵横黑暗,和蝙蝠,猫头鹰是一类。它有九条命,它死后若心脏接地,会变成青面獠牙的厉鬼,会报复对它不好的人。所以只能让它离开地面,风干成一张皮毛。
我拽紧奶奶的衣角下山,一手心的汗,不敢回头。小时候的我特别胆小特别怕鬼,大人们讲的稀奇古怪的故事里总是离不开灵异鬼魅之类,好奇心又令我竖起耳朵听,宁可到了晚上缩在被子里头大气不敢出。
猫那么温顺那么纤小,它会变成厉鬼报复人类?它一世唯一的那一颗泪,我触过,是温的。它不是留恋不舍向我们告别吗?我不信。若真要报复,那得是聚了多大的恨呀?
下了山,我们家的黄狗兴高彩烈地迎着我们,两条前腿不停地搭蹭到我们身上,它全然不知玩伴的死亡,或知道也表达不出它的悲哀。
黄狗的名字叫之正,是小姑妈取的。俗话说“狗来富”,之正就是自己来到我家的。现在想着它之前就是一只流浪狗,只是那时没说的这么时尚,不是家养的通通给扣上一个“野”字。那时每个家庭都穷,对于“富”当是喉咙里扯出手来想去拥有。来只狗喻意吉利,所以奶奶特别喜欢之正。
喜欢,就是善待它。动物里最忠诚又通人性的就是狗了,人畜争食的年月,乡下却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狗的。狗的饭量不比猫,真真地就抵过一个人,而且我家的之正从不吃白米饭,要吃菜汤汁浇饭。偶尔哪餐锅甑里的饭不太够,奶奶会先盛走狗饭。偶尔哪餐没菜汤,之正的钵子里的饭是拌上盐和酱油的。
有时候惹得爷爷羡慕妒忌恨:我还没吃饱,你只怕它饿着。
它要守屋要下崽,你啥也不干少吃一口什么要紧?奶奶就这么回爷爷。
说养狗守屋,有啥好守的,土坯屋里空洞洞的,金银细软电器没有,烟酒鞋服没有,无非几担谷几只鸡鸭。生崽倒是一年️下两窝。有一个雪后的冬日,奶奶说之正在下崽,煮碗面条去。我跑到屋外右侧的外墙旁,土砖搭造的狗窝上面盖着一张塑料膜,十厘米厚的雪静覆而耀眼。我蹲下,槄草上垫着棉絮的窝看着挺暖,已经有三只粉嘟嘟的肉乎乎的湿漉漉的狗崽崽挤在一堆,才小老鼠那么大唧唧哼叫。狗崽崽还没睁眼,却知道找吃的,一个劲往狗妈妈的身下钻,要咬那两排褐色的饱满的奶头。之正却一遍遍用嘴叼开它们,用舌头舔着它们的身体。
奶奶端着面来了,我说,为什么它不肯崽崽吃奶?
奶奶看了一会说,作孽,它难受,还没生完,我帮帮它。你把面条热在锅里,等会叫你端就端来。
待我端着那一大碗盖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的面条蹲在狗窝边时,四只小狗崽正在之正的肚皮下一字排开用劲地吮吸着。之正累了饿了,侧头猛咬一口热腾的面条,却又停了,望着我们,眼角挂着一滴泪,伴以嗷嗷轻叫,似有许多话要说。
而狗的语言终究只限于叫声,它听得懂人的话,看得懂人的动作。它想突破自己的表达,终不能够,唯抱以晶莹一滴泪。
喜怒哀乐,情感思维,人类独有,所以人类高级,也以此分类自己与动物。
而我要说,动物也是会流泪的,它的泪是少,也许一生才一次两次,一滴两滴,但绝对重。人类的感情丰富,泪腺发达,一生要泪落无数。但一定轻,因为有的泪掺杂着个人恩怨,有的泪是虚伪作秀。动物的泪,是发自生命深处的,是一种自己的语言无力喊出的真诚,它没有目的没有索取,只有感恩或告别。
人类,总是逞强总是傲视万物,践踏天下。流过很多眼泪,却没有一滴是为对这个世界无限索要而追悔的泪。现在,春天伊始,万物复苏,我们却只能关门求安暖。
是报应吗?当然是。别以为这种静谧自囚是天灾,它是人祸。我们的残忍盲目,终于遭到了天遣,家家户户坚固的防盗门窗早就给自己设下了一座受罚的天牢。不是我们隔离有害有毒的世界,而且清新纯美干净的世界拒绝了我们,隔离了我们,摒弃了我们。
不信,扒窗望外,没有人类的世界一片生机。天在复它的蓝,风在拂它的暖,叶在抽它的黄,紫燕在裁春的霓裳,蝙蝠在构思它新的计划。一句话,没有人类,地球照样转,太阳的光,月亮的绕,谁的脚步也不会虚无凌乱。
如果真有厉鬼,最厉的当是盘踞在自己心中的那只。闭门当思过,这个世界,不是无常的,不是无规律可遁的。
当月亮穿过林泉,当夜鸟划破黑暗,当晨曦染遍新绿,万物徜徘在一片春暖花开。我们,应该流下一行忏悔而真诚的泪滴,以世界再次接纳我们为愧,为幸,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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