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四口井的女人

八岁时，算命的说她要吃四口井的水。当她的爸爸无比恼怒，骂那羊胡子瞎老头信口雌黄时，她的妈妈却笑意盈盈，心想着，女儿最后肯定会喝上城市的水。

她也歪着脑壳，想着那其余的三口井会在哪儿，井水会是什么颜色，是不是热天出汗，冷天冒着热汽儿。

十岁那年，她终于喝上了第二口井的水。那口井在一处瓦屋的转角处，上面做了一个顶棚，防止雨水落入，井沿光溜溜的，长着一些细小的青苔。顶棚的出口铺着青石板，两三米处分一个岔口，通向瓦屋的木大门，其余的往村子中间延伸，看不到尽头。

无论干旱还是大雨，井水一直离井沿十来公分，不溢不欠。她弯下身子，捧一口嘴里，井水清冽甘甜。她将木桶沉入水井，吃力地用双手提起，顺着青石板岔路走进木门，将水倒入水缸时，井水便掺了汗。

她烧出的饭有一股轻微的苦味，一个男人时常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什么都干不了，只会白吃饭。妈妈在一边敢怒不敢言。

以后每次提水，她都提半桶，宁愿多跑，也不敢将汗洒进水缸里。可是，她搭着板凳烧出的饭，依旧不香甜。

每次挨打后，妈妈只是紧紧搂着她，低声地骂着那个臭算命的。

这瓦屋是她的第二个家，那个男人是她的继父，一个胡子拉蹅的老光棍。她随妈妈走进这个家时，继父正红着眼睛，醉醺醺地诅咒她爸爸是个短命鬼，将这个累赘丢给她。

为了讨得继父欢心，她辍学了。下田插秧，上山砍柴，围着灶台煮饭，她见事做事，做一件事象一样事。这口井的水果然养人，没几年，她就出落成一个大姑娘，既水灵又结实。

不待继父开口，她就随伙伴一起出去打工了，她果然吃上了城市里的水。城市很大，很繁华，城市没有水井，只有一只只龙头，手一拧，水就来了。城市的水有六六粉的味道，城市的饭闷黄色，不仅苦，而且酸。城市里一样洒下她的汗。

她身子虽然累，但她的心是愉悦的。她依靠自己的双手，挣了一些钱。她将钱寄给继父，一发了工资就寄，因为这个时候，继父一心去取钱数钱，没时间打妈妈。

她省了又省，给妈妈买些衣服，也给自己买些衣服。她一穿上新衣服，立刻就成了一朵漂亮的花。漂亮的花总会有蜜蜂来追的，她的身边也吸引了一只家乡的蜜蜂。

这只蜜蜂勤劳，憨厚，朴实，一心为她好。于是，她与他好上了。城市的水虽然刺鼻，城市的饭虽然馊酸，但爱情的水却浓似酒，这是她度过的最好时光。

相处两年后，男友提了几瓶好酒，另外给了可以买许多好酒的彩礼钱将她娶进了门。

男人脑瓜灵活，爱琢磨，将先前攒的一些钱买了药材苗，承包一些山地，搞起种植了。

于是，她也告别了城市，与男人一起住到山上。山上没有井，但有山泉。她将一处山泉挖成一米见方，三十来公分深的水井，每天就着这井水烧饭，泡茶，洗脸洗脚，浇水。

有时，她将妈妈接到山上。妈妈喝着山泉水，看着那郁郁葱葱的药苗，长期锁着的眉头舒展开了。

山水似乎有灵性，她们的药材长得比别人的都好。她也被泉水浣得水嫩嫩的。

可是，八月份的时候，天一直大旱着，连这眼山泉都干涸了。许多老人都感到奇经，因为这眼山泉从他们娃娃时起，哪怕地上旱得着火，也总有水流出来。

不得已，她们只得从三里远的河里挖沙坑淘水出来，再挑到地里。

那天下午，太阳烤得树叶吱吱响。男人挑着空桶去河里，为了抄近路，从地岸往下跳。也许是汗水太多，挡住了眼睛，他跳时，冷不防被脚下的藤蔓绊了一下，直直地跌坐到近两米高的地里，刚好落在一块石头上。

等她发现时，男人已没气了。在农村，这种摔死称为“坐了黄泥墩”，坏了尾骨神经。

年纪轻轻，成了寡妇。婆家几个兄弟已成了家，她不可能待在那儿了，只能回娘家。

此时，她有了身孕，也不方便出去打工了。妈妈可怜她，尽量让她多休息。继父却不愿了，其实，买的酒早喝光了，他却偏偏撒酒疯，摔盆子砸铁锅，骂骂咧咧，说一生毁在这两个女人身上了。

她只能忍气吞声，腆着肚子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好不容易熬到孩子出世，又有人上门提亲了。人都没见，继父作主，满口答应。

当然，只要能给五万块钱，马上就成亲。好在男方没费什么力气，给了六万，另送了一些好酒。

她带着吃奶的儿子出嫁了。一个乡上，距离并不远，吃的水也是老式水井，绿幽幽的，带着自然的清气。

男人父母早亡，没读什么书，一直在外做建筑，晒得黑黝黝的，显得苍老，但很结实。也许都是苦命人，男人很珍惜她，将她和娃都当作宝。

男人实在，将身上的钱都交给她保管，为了赶活，没多久就出去了。男人每月准时打钱给她，还叮嘱她多回娘家，给些钱继父和妈妈，改善她们的关系，这样，妈妈日子也会好过些。

她走动频繁起来，脸上又有了水色。

老天有时真的不长眼睛，难怪总是有人骂它太不公平。今年十月份时，男人随着伙计一起逛夜市，回来后，发觉忘了买拖鞋，又折身去买。伙计都劝他别那么急，明天再又去。男人没听，说也就几分钟的事，执意去了。

可几分钟的事，他却永远没有回来。过马路时，他被一辆转弯的混凝土车撞着脑壳，又被一辆小车从腿上轧过，当场死亡。

她去了，看着冷冰冰的尸体，一下子昏厥过去。儿子刚刚在外婆怀里学会叫爸爸，却不知朝谁叫了。

等处理完善后的事，已是一个月后。她回到婆家，人们问东问西，问得最多的是赔了多少钱，她们母子得了多少。

回到娘家接孩子时，妈妈待到门口眼泪汪汪。继父在堂屋坐着，儿子坐在他膝盖上，逗弄着他的胡子。她俯下身，想要抱起儿子，继父将手一挡，让她先给两万块钱。

她的泪一下涌出来，两眼如同蓄满水的山泉。她用袖子揩干，双眼一下凹陷了，如同干涸的水井，空洞洞的。

她抖抖索索地摸出身上的钱，继父一眨不眨地盯着。现钱不够，她又抽出了银行卡。

最后，她抱起儿子，儿子却扭过头去，不看她。

她踉踉跄跄地出了门，身后，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咣咣的耳光声。

农村的说法是，她的命太硬，八字克夫，照这样下去，谁娶她谁遭殃。

无端地起了一阵风，迷了她的眼，哪儿都是家，哪儿都去不了。算命先生真准呀，她真的吃了四口井的水，可是，她还年轻，以后该去哪儿讨水吃呢。

她感到身子一冷，紧紧抱着娃儿，娃儿的身子却挺得如一根扁担。

微信，bieshanjushui。公众号，别山举水。美篇签约作者。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总是纸短情长，无非他乡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