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总是心急,来不及了,快一点,再快一点!我要去吉林看牡丹,到午朝门或明孝陵看木绣球,去中山植物园走一趟樱花大道,我也惦记着扬州平山堂下那一坡的二月兰,西湖如烟的柳树,还得争取抽出几天去苏州,在老园子里的千年紫藤花下、白牡丹花丛边,歇歇脚,坐一会儿,那花几乎有魅惑妖气。又听说六合刚开了一个农场玫瑰园,我心痒痒的。
找出一张纸来,把观花地点和花期依次排上,或者再弄个观花Excel?闲人如我,突然生出了职场精英的紧迫感……原来,四季依序流转,比上班打卡还要不等人。
春天的韭菜,妈妈第三次买,炒熟上桌,嚼一口,吐掉,怔了一下说:“怎么这么快就老了,全是嚼不动的纤维!”我说春天吃野菜嘛,就是和时间赛跑,我那盆里种的蒜苗日夜都在长,蹿得飞快。对了,记得赶紧在清明前后买河蚌啊,这个季节总要吃一次。
春天,就是这么急躁的一个季节。如果出门两天,回来就换了人间,窗口风景大变,枯枝发满新芽,樱桃结得密密青子,红叶李、白梅,一夜急雨,就落得满地残花。
前天还是春日盛大,今天就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算算已经是三月底,去相熟的店家定牡丹,顺便给朋友寄一把——江南遥寄一枝梅,是私语耳畔的近春喜悦;寄一把北地牡丹,则是贴着耳边大喊的春消息。如果把春天视觉化为一个人,就是长身玉立、眉眼盈盈、大嗓门、风风火火、马不停蹄。
去给爸爸扫墓,发现旁边开发了一个国家森林公园,阵雨初歇,雨后的绿色,洗着我被电子产品炫花的眼睛。我眼馋得不行,何不立刻逐绿而去?皮皮素来喜欢自然景色,我们俩就一起上山了。
在山顶的古庙里,僧人不见,游人不多,倒有只瞎了眼的老猫,身上有极淡的三花纹,并不避人,过来就蹭皮皮的腿,毫无戒备地把肚皮翻出来。皮皮说它真软啊,我说庙里的动物都是被善待的,所以对人有安全感。庙堂有几丝香烟,我们在山顶吹风闲聊,皮皮说她就喜欢这种群山环绕、安静修行之所。我们都非常怕嘈杂,讨厌空气污浊、隔绝了自然风和日照的商场。
最喜欢的,就是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坐在山顶,感受山间空气的质感:没被密集的高层建筑筛慢的风速,低飞掠过目前的鸟翅扇起的微风,隐约的花香,被山风吹淡的诵经声。
大概是心慢了,突然觉得春天也慢了。
一个画家说:“我不是在画小镇,我是在小镇画画。”另外一个画家也有一段话,大意是说绘画就像做祈祷,我要做的是谦卑自抑,静静等着体内的神迹涌出……风从花间吹来,用草木生长的节奏,说服了尘世匆忙的人。把那些纷纷开落的心事、涨跌不停的情绪都放逐吧,让时间穿过、拨响我灵魂的空腔。
是的,我就在这里,在春天里,在草木的时间里。
在汪曾祺的《花园》里,他说报春花开在灰色和褐色的老房子前最好——我怀恋老辈作家的那些字,它们是画布上颜料的叠盖与刮刀的刀痕,是木碗上的手泽,是旧衣上妈妈打上的补丁,有带着体温的手工感。这些字像草木一样慰藉人心。其实,不仅是老房子,包括城墙、古寺、园林中的草木,都是最美的。
明故宫宫城六百多岁的残柱石础畔,盛放着鲜翠欲滴的木绣球;青苔斑驳的午朝门老城墙上,攀生出一眼刻叶紫堇;更不用说耦园如鸽翅的白牡丹掠过山石;留园含苞的丁香,在檐瓦前结出千串愁结;透过书斋的冰裂纹花窗望去,拙政园的海棠开得明艳如红绡;可园依依下垂的柳条,和圆润的月亮门正好形成了横纵线平衡。
那千百年前的春天,映着眼前的春天,苍老的时间汤汤奔涌,年轻的时间如林鸟跃动,两路时间,交汇在此时此刻。时间,就此突破了单向感,有了纵深……春天这个最年轻的季节,长出了额头的第一缕美丽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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