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 语萃 157
九月一日上午,在中央警官学校五十四周年校庆暨研究所各期队开学典礼上,郝柏村“亲临训勉”,并赠送每人“王阳明传习录”一册,要警察多多研读阳明学说、建立哲学修养、实践“格物致知”精神。在他侃侃大谈之下,在场“条子”,无不错愕。
郝柏村训勉“条子”们搞“格物致知”。但中国的“格物致知”之学,基本的解说,是程、朱发其端的。宋儒把《礼记》中的《大学》抽出来,立为方法论,号召“致知在格物”。朱子进一步解释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且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由此可见,宋儒的“格物致知”目的,不止于“穷”物的“理”,而在进一步的从这种努力中找到“一旦豁然贯通”的大智慧,以这种大智慧,走向“诚意正心”之路,进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虽然朱子的“格物致知”不足以语科学,但在陆、王手上,连这点功夫也看不中了,而认为太“支离破碎”。陆九渊批评朱子,说:“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沈。”王阳明也批评朱子,说:“支离决裂,错杂纷耘,而莫知一定之向。”王阳明更进一步批评朱子说:“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为一者也。”照朱子说法,理在物中,不在心中,所以要去找。但照陆、王说法,心就是理,二者合一,天下并没有心外的事,也没有心外的理,理本在心中。
王阳明有一段现身说法,挖苦朱子的“格物致知”。他说:“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朱子),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王阳明挖苦这样格竹子,会格出病来,其实,他太抬举了朱子,朱子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要去格物!
朱子说:“格物之论,伊川(程颐)意虽谓眼前无非是物,然其格之也,亦须有缓急先后之序,岂遽以为存心于一草木、器用之间而忽然悬悟也哉!且如今为此学而不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世故,乃兀然存心于一草木、器用之间,此是何学问!如此而望有所得,是炊沙而欲其成饭也!”可见在朱子眼中,所谓“格物致知”,不是什么“草木”“器用”之类的物质世界的研究,而在“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世故”精神世界的研究。所以,“格物致知”之学,不是严格的科学之路,天马行空的玄学气味,倒是很浓的。朱子他们又何尝做得到“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的境界?朱子早就七折八扣的说过:“夫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而其精蕴则已具于圣贤之书,故必由是以求之。”——从“天下之物”归根于“圣贤之书”,“格物致知”,原来不过是“读圣贤书”的纸上学问而已!
所以,王阳明在“格物致知”上,其实和朱子只是同室操戈,并未大相径庭。王阳明自谓“自幸其说之不缪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就是最好的证明。由此可见,“格物致知”之学,程朱陆王的差异,并不像一般所说的那样有大差距,而“格物致知”的极致,又不过龟缩到“圣贤之书”而已,实在没什么不得了。
居浩然指出“格物致知”之学根本在做人,而不在科学,这是一针见血的结论。正因为闹了半天,闹出来的是做人之学,所以,表现出来的做人杰作,也就矛盾百出,“圣贤是做不得的。”例如朱子相信卜筮、相信吉凶禁忌、相信蜥蜴可以造雹。……无知乱来,全成笑话。而在做官之时,非法杀囚,更见其残忍。至于王阳明,做官之时更是大杀手,一五一七年一年之内,就被他杀了五千八百四十六人:第二年又杀了四千八百八十二人。不论朱子、不论王阳明,都是一边搞哲学、一边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王阳明搞的“十家牌法”,正是今天专制政权行的连坐户口制度,哪家夜里多来了一个客人,都得“即行报官”,否则“十家同罪”。王阳明又是搞“团练”的好手,曾国藩跟他学、蒋介石跟他学,奇效非凡。又因为王阳明是浙江人,蒋介石附庸风雅,特加攀附,倡阳明之学于阳明山,以传习手下。如今其手下郝柏村也如法炮制,也要警察阳明化,对比起来,令人不胜好笑。蒋介石、郝柏村之流,又何以知王阳明?王阳明的长处,他们不知道也学不到;王阳明的短处,他们又青出于蓝,连王阳明都甘拜下风。气人的是,“咬住青山不放松”,王阳明何辜、草山何辜,竟被国民党看中,以致不得安宁,被咬不得脱身,他妈的倒霉死了!
一九九〇年九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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