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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故乡

昨日故乡

作者: 风_行水上 | 来源:发表于2019-12-15 00:55 被阅读0次

    故乡在千百人心中有千百种,我唯独钟情于其一。

    父亲不小心摔了个仰八叉,一屁股堆在坚硬的土地上。 天才落过场春雨,地皮滑湿,他脚底沾了软泥。悲剧在一瞬间发生,接到电话,驱车一个小时赶到的我,在院子里就听见疼痛的呻吟。蜷缩在炕角的身体在我进门的瞬息停止了发生,一双无助和祈求的眼睛投射过来。

    这么多年,大约有近十年的光阴,父亲一直用这样的眼光向我说话。那是一头老的拉不动犁铧的黄牛在被主人牵向屠宰厂前的目光,无可奈何,留恋不舍或者一丝悲伤。

    众人邻居来了好几个,搭把手帮忙试图帮助父亲离开他蜷缩盘踞的炕角。那里他有点依靠,冰凉的墙体和温软的被褥,让他减轻些许痛苦。

    他拒绝别人的力量,那会让他加剧疼痛。他蜷缩的更紧,像一只刺猬受到了攻击。

    在不断地反复中,母亲开始发声呵斥。会疼死人吗?

    我有这样的想法,但不能说出。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时刻清醒认知自己的位置,斟酌发出的每一个词语成为习惯。父母好似没有教过我这种技能,但我却自学成才。

    保持冷静沉着是我在处理各种生死事件中练就的硬本领,得到过各级各色领导和同仁的赞赏。一个没有危及生命的痛苦不值一提。

    父亲停下没有作用的痛吟,说要自己试着从依靠的港湾挪出来。他咬了咬牙。露出黄色的牙板。几年没有抽烟,黑色印迹减少了不少。他抽烟的样子特别感人,平时旱烟锅和烟袋用根软绳绑在一起,挂在脖子上,想抽烟的时候,左手抓住烟锅干,绕过头顶,右手接住烟袋,撕开袋口,烟锅伸进袋子,开会拧几下,装满烟丝,抽出来用拇指捻实,点火,抽一口,朝旁边的儿子吐一口,我呛得扭身。

    他说,烟有止疼作用。

    他买不起卷烟,即便是最便宜的七分钱羊群和后来一毛五的晨鹤,也曾劝告抽烟的哥哥少抽,太费钱。

    我渐变成家长。

    那个讨厌的家伙!前些日子给它点剩饭,每天这个点都来。跑惯的腿吃惯的嘴。去年冬天那场大雪差点冻死了,皮包骨头卧在墙根,看它可怜,扔了些剩面。它命真大,活了过来。现在天天来这。绕过去绕过来不叫唤也撵不走,等口食吃。

    流浪猫不是家长需要负担的家庭成员。它老得走起来摇晃,一双黄色眼瞳没有亮光,不管走到那个位置,眼光从不离开开大的屋门。它心怀希望,等待从屋里走出的每一个人,手里拿着食物,不是条帚。

    猫有九条命,但人只有一条。

    家里原来养过只猫,浅黄色条纹,见人喵喵喵叫个不停,长大后不抓老鼠,看见老鼠从眼前过去,不理不睬。父亲叫母亲扔了它。邻居去几十里路外赶会,用蛇皮袋子装了带走。邻居没有回来,懒猫却回来了。后来还养过一只,逼鼠,叫人高兴了一阵。天暖和的时候,家里买回的几只小鸡却惨遭不幸。母亲把猫用蛇皮带装了,布绳扎紧袋口,叮咛扔得远些。那只凶残的猫再也没有回来。

    这些重大的决定由父母做,那时他们说了算。

    还是给它些吃的吧,现在又不缺这个。我劝母亲。

    你是家长,你说咋办就咋办。我一直恭维父母。旁人听了笑。我也笑。

    猫眼里没有黑夜白天。它啥时瞌睡啥时睡。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想猫。它看见的太阳是热的,看见的月亮是凉的,可能它认为那个同一个东西。它也发怒,怒声愤,尾音拖延得很长,有时起起伏伏,母亲说它在恨我。我有什么招它恨的?想到天明也没明白。

    就像不明白什么时候我也变成了家长,和我同龄长大的伙伴都变成了家长,坐在一块抽着烟喝着茶端着酒说事,说定了起身散。他们的爷爷也这样,他们的子孙估计也这样。

    我们成了家长,父母便老去了,像山坡上锯掉主杆剩下的桩,一天天变黑,慢慢有了裂纹。

    暑气渐升的一个黄昏,那只讨饭的老猫又回来了。它带了伴来。

    山坡洋槐林愈来愈密,没有出路的砍伐丧失了市场,任由它们肆意繁殖,粗壮枝叶的遮挡了天空喷洒而下的阳光,也阻挡不住新抽出条的嫩枝寻找缝隙生长。雨水留了下来,养活着低矮的灌木,也养活了马蜂和蛇。

    老猫叼着条蛇来。它咬着比它嘴大一倍的蛇头,歪着头,迈着沒有声息的步子,柔软厚大的肉掌走到那里都不出声。亮绿色的蛇身摩擦过地面,沙沙作响。

    我抽出一条竹棍,一头小拇指粗,另一头细长,似鞭条。我从倒立在院落背人处的角落找到件可以攻击的武器。村中每家人都有许多这样的角落,龙门套里吱呀的门扇后面,院墙里的拐角,破旧砖头垒成的厕所门侧。竹棍现在已完全是根竹棍,褪掉了来时曾经满身的竹叶和针线样细软的枝条。开始,竹扫帚是柔软的,人们喜欢拉它过来垫在屁股下当随手的坐垫。后来,它一天天失了叶,丟了枝,剩下些光溜溜的硬枝,被三根蔑条或者三根短细铁丝等距离捆绑,秃了头,仍在用。

    老师曾用这样的武器教训蛇皮捣蛋的学生,老师手中的教鞭来自一把从集会上收麦前扛回的新竹扫帚。她手握教鞭,点着水泥糊的涂了黑漆的板面,发出拙劣的标准化音。有人偷笑,不敢出声,到底还是被她发现,教鞭调头指向笑声来处,从高处高速落下,空气中增加了哨音,教鞭所到肌肤,迅速隆起小蛇状的迹痕。

    从此我彻底清楚了来自南方的竹条的厉害。

    我握紧,高高举起,模仿当日的老师的姿态,准备防卫,不是攻击,一条青绿色的蛇。

    蛇是灵性动物,除了盘踞,它不停扭动身体,离开枝叶草木,它前行的慢,我才有机会看仔细一点它的姿态。那些活动着的光泽和滑腻,让人反胃,酸水从胃里荡起,沿着食道,冲向喉咙。那些怪异的鳞甲纹理和吐收不停的信子让一股冷风从后脊梁生发。

    我一直怕软体动物,从不主动攻击。我宁可用那把秃了头的扫帚去扫了学校整个大院,用整把竹条划烂学生跑操踏得坚硬的地面,或是把沾在烂扫帚上去不掉的泥巴找块石头甩打,让扫帚从此干净些,也不会去惹条青绿色的蛇。

    石头会长,慢得象千年乌龟。孩子却长得飞快,顶呀顶,把许多人顶没了。

    东崖上那块石头静如处子,没有哑巴样失去语言能力反要啊啊啊的急欲表达。蛇窝在它身下,窝口虚土堆了一堆,飘落的野草籽轻松沉进土里,然后发芽。蛇和草是同一色,同是过客。天下雨了,石头吸足了雨水,多余的连同润化了的鸟粪流到草叶上,又滴答到虚土里。

    草会长得赶上石头的高度,在第三年的秋天。青绿色的蛇往往回回,这次再没回来。

    新起窝的野山雀扑楞着灰色翅羽,在石头上跳跃,不时低头啄一口干了的苔痕,鸣叽着呼叫伙伴。山羊也会跃上石头,在吃饱的时候,屙一串黑色珍珠。山雀被吓得飞得老远。羊在仰望属于它的草场,夕阳落下后跟着主人回家。

    老猫像是饿极了,我拿着竹棍再三恫吓,它退一步,扭头要逃,却不愿丟下口里蛇尸。这次它没有发声,脏不兮兮的长毛掩盖着脸,看不清表情。苍老和饥渴让它失去了宠物应有的可爱。

    可恶的东西!母亲恼怒着,我一时半刻不知道她到底恼谁。一生慈祥的她凶巴巴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到。

    东崖上石头面无表情,看不到我想要的答案。我经常也去那块石头上坐,从没有发现它下面的蛇洞。石头沉静地出奇,母亲一往也和石头一样沉静。晒了一天的石头在黄昏的微风里暖意浓浓,乏力的太阳落山时很快,夜色从远山阴影里浓厚。

    老猫终是丟弃了到口的美食,悻悻离开。母亲挖了深坑,埋了蛇。她说,烧柱香吧,长虫容易成精。

    父亲的身体硬朗越来,脸色越发红润,饭量比先前大了很多,许是医嘱限食催生了他对食物的欲望,一副狼吞虎咽一辈子吃不饱的模样。或者这辈子都没有吃饱过。

    大年初一早上的饭一定要吃饱,否则穷坑就挖好填不满。本地流传这样的古训。

    我背着书本厚的沓子钱去医院收费处,走前让父亲看了眼。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有挣来过这多么些,转手都送了医院。用钱来延续生命是每个人的本能。

    人出生的时候走得很慢,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什么意识也不清,稀里糊涂就来了。等待死亡的时候也很漫长,老早就清白地知道,要一步步靠近,眼睁睁看着。虽然结局时很快,一两秒钟,油灯玻璃罩子揭开,风过来,灯灭,但长路无奈地折磨令人痛苦。

    插队走到前头的人多了,那些没有准备瞬息离队的人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

    门栓子像钉在门脸上的两个眼睛,向下耷拉着。关门时摇晃,开门时摇晃,咕咕噜噜左右摆。平日里门栓子是多余的摆设,门老敞开,外面的冷空气要进来,不全是,夏天的时候热空气也要进来,它们都要往里来,拥挤着。村人嫌门太窄卡,面墙侧边再开了窗户,面墙顶上开了天窗,甚至在窑洞背上留了天眼,来让窑洞像人一样能呼吸顺畅。 门栓子要扣上的时候,村人不是去上地就是去赶会或者去走亲戚,他们要把门户收拾严实。严实的第一要务就是把张大的敞开的嘴先闭上。窑洞不会窒息,其他的通道仍然存在。家里的案板会长出绿色的黑色的绒毛,如果主人离开时间太久。

    透口气吧,把门开大些。主人会说。

    已经开到了最大,再大就要把门扇卸了。女主人回答。她用力把门扇往两边推,顶到了墙壁,咚咚发响。

    人和窑一样,都有感觉憋屈的事情。

    薛三把门栓子定在了门扇左上角,门扣定在门框左角。每次吱吱拉上,像提了个死猪懒狗,浑身不鼓一点劲,就靠门栓子拉着撑着,勉强提正了位置。他的门是扇走扇子门,年代久了,下门轴木头蛆,上门轴门梁裂。他顾不上这挡风的门面,他也不用担心谁会抬了这破门进他屋去,一来锁子只锁君子不锁小人,二来他也没有什么家当值得铁将军把紧门。

    出远门的时候,薛三用塑料纸包了锁子,他窑顶上没有出檐,下雨的时候锁子会生锈,这把生铁锁子从他父亲手里就在用,他腾不出来更多的钱去买一把新锁。他的旧门框上连一个布絮缀成的门帘都没有挂过,自从母亲离开后,这个家里再也没有一个女人为他操心过这些。

    我最后见到薛三是在过年。外出打工挣钱的男人女人都赶了回来。薛三本可以不会来,孤家寡人的他在什么地方过年都是一个人。但他出奇的回来了,热火的见面聊,然后去打了一晚麻将,这是农村人年节最放松的娱乐,比起春节晚会的装腔作势来得亲切得多。大伙抽着烟,开着玩笑,骂骂咧咧,输赢一点小钱。几年不见的人在大众公共场所碰个面,相互知道对方还活着,不论好坏。

    那一年过年下了场大雪,疯了的风刮得黑云压在村庄头顶,然后一切归于寂静。落雪了。

    薛三没有预兆的死了,在打工的工地上从高处摔下来,丢了性命。村委会出面料了后事,只是一个木盒子。赔付的钱都没有下家去接。人就这样,活着的时候没有钱,死了,钱又不知道往哪去。

    薛三的死像一阵子风,在村庄里刮了起来,又弱了下去,最后连个影都没有了。 又是一年过年,我忽然想起,薛三说过一句话:眼睛瞎了,站得再高顶屁用。屁这个词不好听,却经常被用在长相好看的难看的人身上。屁在大冷天有些用,起码可以把裤裆暖得热一些。

    我在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往山上去,站在高处,极目四望,验证薛三说的瞎。天际是高山,狗牙一般,山下是土原,灰绿相间,沟壑纵横,土原下是城市,烟雾缭绕,我真的看不清那些细节,那些活跃着的生命和死去的尸体,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视力,怀疑医院视力表的真假。我由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转而怀疑父亲母亲四邻八舍的行为,怀疑村庄里所有人说过的每一句正确的话。

    他们说这个村庄存在了最少一千年以上,识几个字的人头头是道满嘴吐沫星子叙述某一篇地方志上的片言,加上听来的野史,绘声绘色,村庄的先祖在云里雾里飘渺。起始,我是坚信他们说的,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动摇了我的想法。

    村庄的老庙塌了,露出了一页梁间板记。这座老庙的历史最少在一百年前重修过,在几百年前建造。板记上出现的人,没有谁可以说清来历,就像天上忽然掉下来一个祖宗,所有活着的人不知道称呼他什么。也许,他和薛三一样存在过,然后一风就吹没了。

    村庄开始时是流动的,讨饭的逃荒的杀人越货的隐姓埋名的,你来了他走,你走了他来。后来,逐渐稳定了下来,有了爷爷,有了媳妇,有了孙子。。。。。。某一天,无法证实的缘由,有人举家迁走,有人单身而来。村庄变成一个杂烩,在岁月里煮了又煮,结构稳定的像一个化学原子。

    我看不清的时候就胡思乱想,就像一个病人,沉迷在对医生的幻想里,怀疑,肯定,否定,又否定。

    我真的病了,大部分人认真健康地活着,活在一个稳定的化学原子里。

    有一条狗也病了,它满怀心思躺在门楼前的阴凉里,熟人来了不起来像往日样围着两腿转几圈,鼻子里喷着热气,舌头舔一舔破旧肮脏的裤腿,生人来了也不睁眼,一副于己无关的样子。它长得慈眉善目,毛色光滑,惹人稀罕。 这条狗病的不是时候。

    当年他的主人从远方亲戚的狗窝里捉它回来时,看他鼻梁高突,双儿宽厚,甚至连眼睛也是双眼皮,小小的个头,一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模样。

    主人“嗾嗾“嗾嗾”它,狗就是不动。主人周着脸。“你这熬油吃的,就是死,也该扑楞两下!”

    我在返回村庄的时候遇见了这条病狗,在我的记忆里,他开始是条好狗,连能给猴辦眼的人都说它好性子。

    狗主人的顺风话传到了我敏感的耳朵,当时我正情绪低落,正在对死这个词感到茫然。我忽然觉得一条狗救了自己,它英雄般激活了我打了死结的思维,虽然我一直对它持有看法,不屑于与狗为伍。

    狗肯定不知道自己发挥了这么大的作用,它躺在土地上,从一颗土粒和另一颗土粒间往上蒸发的地气隔着皮毛,挽救它奄奄一息的喘息,它可能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想它得意洋洋的往事。你们不了解这条狗的过去。自从它来到村庄,主人给它用砖块垒了三堵墙,上面蓬些树枝,搭些麦草,窝里垫些,属于它的安乐窝就完工了。我一度对它享有的高级待遇羡慕至极,当时,我们许多孩子都是不分男女挤在一个土炕上,稍微成人,要和牲口一起睡到饲养室去,而它,一条才加入村籍的狗,很快有了自己的独立居室。主人在上地回来吃饭的时候,嘴里吧嗒着一块黑馒头,他看尽它跑了过来,靠边掐下一小块,摇晃几下,扔得远远,狗便扑了去,然后去门边。

    大家都认为这是一条长大有出息的狗,主人也把看家守夜的事托付给它。

    人总喜好给狗起个名字,黑子虎子,叫起来方便,从来没有叫妞妞的。年代模糊,时间久远,想不起那条病狗的名字,为避嫌疑,我想了几个替代名字,都不合适,受一次不经意说话启发,觉得还是叫那条病狗官狗合适。它不是人名,仅是一条狗的代号,与小名曾经叫官狗的大人小孩没有半毛钱关系,此名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想起官狗是因为那条死去的青绿色蛇。

    在我年龄越来越大接近六十岁的时候,早都没有了瞌睡,轻轻一睡便把一天攒来的睡没了。前列腺更加严重,夹不住尿,夜里要往后院跑几回。冬天的风冷得要命,我怕冷,整晚上用力夹住尿意憋到天快明时才出去一回。水火虽然无情,可在无事可干的冬夜,坚持憋一泡尿也是干事。我急急火火提着裤腰,又要夹紧双股,又要碎步紧行往粪堆边去行方便,忽然听见狗吞食物的巴咂。在微明的亮色里,官狗甩开嘴巴躲在离粪堆不远的核桃树下撕咬一只母鸡,吃相残忍。

    官狗平日趴在门楼前看见觅食的母鸡公鸡出入经过都漫不经心,一副好狗模样。尻子轻的我在和官狗主人吃闲烟时把这事多了一嘴,甚至把大场里狗连串的事也给说破,官狗被主人圆了多次圈,开始受到冷落。

    说条狗的是非不是我的初心,为了这个失误,我在屋里放了尿盆,起夜时不再出去,免得遇见官狗再去吃条蛇这样的事让我碰上。

    日子总是有年没月的长。

    涝池里的蝌蚪摆着尾巴在水草缝隙窜来窜去,领头的体态圆鼓,屁股后一堆黑老鸹豆子滚动。离可以下水游玩的伏夏还有很多天,急躁的孩子每天都要伸手去水里试试水温,捏住一只蝌蚪,搓搓它油腻的脊背,再从指缝里放走它。铁皮石斛开花还要等一阵子。

    黑色蝌蚪终于不见了,一只只生了四条小腿的青蛙跃出水面站在水岸边上,见到人影,逃进水里。孩子手持半根木棍,等着另一只上岸。实在无聊,从池水边挖两把淤泥,扔向院落外的外墙,那墙老得生了苔藓。

    几十年后,我衣冠整齐走过那院老屋,看见黑色淤泥溅开花纹的痕迹隐身在条条砖缝里。

    住在村庄的人以自己的方式留下生活的痕迹。我住在父母垒的砖窑,邻居住在老爷爷辈浆的笼帮窑里,先头更远的祖先住过的土窑排列着朝南,门墙坍塌,象一排圆睁的眼睛,没黑没明地睁着。

    土窑前的院子现在种上了麦子,荒草在窑内生长,倒掉的土坯越来越象板结的土地,麻雀在上面拉下黑白相间的屎粒,让刺荆明年长得更加旺实。野鸡在地边咯咯鸣叫,刨食豆苗,野兔也来赶场,农人不得不在赶走它们之后补种一回。

    我不断地看,看人的生死轮回,看草的生死轮回,看不会说话的动物的生死存亡,看到日子慢成一驾牛车,慢慢摇。

    小麦收割到播种要等三个月,播种到下一轮收割要九个月,在收获的喜悦充实里迎来的仍旧是辛苦的播种,年复一年,不敢停歇。屯里有粮,心里不慌。

    我早已无麦可收。机械化完全颠覆了传统耕作模式,人山人海老人小孩齐上阵龙口夺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樱桃红了五月,炽烈阳光晒干昨天夏雨淋过的地皮,煦风吹过辽阔的田野,麦粒拼命撒欢,麦浪一波接一波淹没着时光。

    麦粒再也不会被炙烤,摊开到麦场,接受阳光照耀,接受风的抚娑,它们从收割机滚动舌口进来,再流进麻袋,直接去了面粉厂。流水线上的生命单薄的没有生机。种子从专业的渠道而来,不需凭眼力靠重力衡量它们基因的饱满度。

    生活失去了许多乐趣,替代品缺少应有的温度,闲到无味的收割和播种让人渐渐忘了还有一种职业叫农民。

    十一

    迟某被组织审查的消息在当地电视台新闻联播里作为重磅新闻刊发。这种新常态在最初的日子里曾让普通老百姓目光齐聚,慢慢地大家习以为常,跌落个几十个官员实在不算什么,在拥有几千万甚至更多官员的国度,隔墙扔个砖都会砸到某个官员头上,当然这是笑话段子上讲的。只有近距离某个熟悉的人出了娄子,才会有人说那是迟早的事,像这样的事后面肯定还会有很多。只要是人,在区县市的重要位置上呆过,谁屁股上会是干净的。

    村南的李老头是第二天早上出门时邻家孙二怪拉着他的衣袖,神色诡秘,悄声细气地说:"迟某完了!迟家要倒霉了!"

    李老头回家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听说迟某倒了?"

    电话那头平静地声音传过来:"是。你要照顾好自己身体!"

    李老头一个人住在这村里快二十年了,在这之前,他的媳妇得了紧病走了,留下个儿子和他过活,二十年前,儿子争气考上大学,也走了,就剩下他一人守着三亩薄田在家养老,他哪儿也不想去。虽然他在这村里是外来户,迟姓是村里的大,分了两大支,各自都出了些能人,里里外外都有人,互不服气,明里暗里都要见个高低,李老头是外姓,不向谁不偏谁,就图过个安然日子。

    但这个安然日子他过不了。

    迟老大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从当大队长时就是,因为他有个弟弟叫迟然,就是电视里说出事的那个迟某人,本事特别大,听说在政府里与一个主要领导关系亲密,异常赏识,人前人后风光。当地政府的小官员也不敢得罪他,在村里的选举中睁只眼闭只眼由迟老大主事。这些年迟老大这头的迟家户族在村里占了上风,另一支的迟家兄弟十数人只能暗里咬牙,却奈何不了迟老大,一直到迟然做到了更为重要的位置。

    话说这李老头住了个不大的院子,在村南的崖边上,孤苦伶仃的没人看上,也与世无争,可不巧是这几年村里大搞经济开发,村南崖下的山里发现了大批量优质石灰岩,几个有钱人要占地开挖,李老头的宅子一夜之间好像升了值,值了钱。

    首先来找李老头的是迟老大,他说村里要搞集体规划,集中划片统一居住,像李老头这种单门独户的,可以享受移民搬迁政策,国家给三万,自己再出点,村里划块庄基就可以住进新房。至于老庄基吗,交回村里集体处理。说得至理至情有板有眼,李老头信了。

    迟老大前脚刚走,张顺后脚就进了李老头的门:"李叔啊,你这回要发财喽!"

    李老头以为他说移民搬迁的事,只是打哈哈。

    十二

    松鼠站在石头上机警地竖起耳朵,抬高前身,一双小圆眼睛发着贼光。

    几个孩子想要诱捉这种毛皮上布满金色条纹时动物,他们已经用竹棍扎好滚筒式牢笼,等待猎物到手,然后去围观它奋力奔跑却永远出不了笼子的窘态。

    有人朝松鼠扔了块石头,松鼠快速跳下石头越过一片平地扎进灌木丛,不见了踪影。

    孩子们开始埋怨扔石头的伙伴在没有把握的时候惊跑了松鼠,争执一番,悻悻散去。

    李老头的后来和松鼠相反,他被迟家人装进笼子完全左右。不同版本的传说流传了多年。

    乡村并不是隔世真空,远离它后,我几乎忘记它曾经的丑陋,在每一次梦境把它不间断地美化,象美颜自拍样,掩去了瑕疵。可我无法阻挡关于故乡的各种信息经过各种渠道涌入耳际。爱恨交加的时候,也写写它的丑态,象病中的父亲样说些胡话,惹得四邻八舍不爱,惹得亲朋好友埋怨。

    学好不行学瞎快。瞎是坏的土语别称。谁有个坏的言语和行为苗头,都会受到这句话教训。村里的孩子从小以好为标志,对背道而驰的标上瞎怂字样。好与瞎的楚河汉界清清楚楚存在了千年,一度却被迟家小子搅得界线模糊。直到李老头的事露出水面,饭后茶余的闲话里风向才有了变化。

    十三

    那年的麦子长势喜人,硕大的麦穗象结实的木头楔子,喜笑颜开站在高处瞭望脚下麦浪起伏,有人不由自主夸下海口,明年一年都有白蒸馍吃了!

    骚情!有人迎头浇上一口凉水。

    金色蝴蝶在草丛和花朵中飞飞停停。除了黑色土地,绿色家园,这金光般地色彩在整个夏天都吸引了无数稚嫩的眼光。我们追逐,我们捕捉,想让那只蝴蝶立在自己掌中,多看一眼扇动不息的双翅,摸摸它长腿上的绒毛,看一双触角纤细如丝。我们忘记了曾经火烧火撩的饥饿,忘记了磨透底子鞋板中划伤的脚丫,忘记了骄阳下劳苦一天的疲惫,来欣赏翩然起舞的精灵。

    这没有什么不对,就象想顿顿天天年年吃上白蒸馍一样,是从内心深发的真情流露。

    骚情!许多人会嘲笑。

    习惯了压抑习惯了隐藏更习惯了对美好事物直白的赞赏,习惯了自卑习惯了接受更习惯了逆来顺受,含蓄和稳重过久就是淡漠,自卑和顺受长了也会心理变态。

    抬头看明月,它在天上骚情地飘移,穿过云层。我喜欢,但村庄里的人不喜欢,或者喜欢了也说不喜欢。

    嘲笑的声音仍然飘着,月亮也飘着。

    十四

    有人来村里落户了,什么时候来的,我不很清楚。

    一位是单身老刘,雇辆拖拉机把铁砧大锤小锤风箱和一卷脏不兮兮的被褥圪圪瘩瘩运进村子,租了孔闲置多年的老屋,在屋外用洋槐木和两张旧席搭个棚子开张。租金多年是个秘密,没有人能打探出个一二。麦收过后,犁头遍生地的时候,铧尖断了,焊接铧尖这活只有老刘能干。平时村人拿块废铁,打个锄镢,门环,炭锨,菜刀和牛鼻圈的小活不断。偶尔也有家道殷实人家钉个铡刀,那是个大活。巨大刀刃在炭火上反复锻烧,大锤小锤叮当不歇,渐成。每到此时,老刘都要喊着号子,叫着小锤,指挥抡大锤的壮汉出力狠打。他那抑扬顿挫的外地口音村里人说是河南话。

    他第一个让我知道,除了自己会说的此地话外还有另外的语言存在。他的家离这儿很远,远到这里曾有人听过但没人去过。

    老刘的到来让孩子们有了新的去处。村子里曾经有过铁匠铺,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老刘时常喝斥试图靠近的孩子,会用铁钳夹起块冒着火星的热铁扔到地上,吓得孩子们起窝麻雀般飞起。

    十五

    铁匠留下的钢刀我现在仍在使用。提刀切菜,不费太多力气,那厚重刀身和锋利刀锋几十年闪闪发亮。母亲执意要把这把钢刀送我,其实她比我更多时候需要。她仅留了把切面刀,短柄长身,在裂了拇指宽缝的旧案板上长年使用。

    后来,嫌那钢刀粗重,去超市买了不锈钢套具,上手一用,竟飘飘然不适。

    老屋草棚里废弃着铡刀,当年喂养牲口种地,割回的青草一把一把用砍刀斫碎,量大时到邻居家借铡刀用。到手头稍微宽裕些,寻了不掏钱的木料和些废铁,找铁匠钉口铡刀,才省去了斫草的辛苦。铡刀口的铁齿早已生锈。

    现在这些都成了文物,也就二三十年的功夫。铁匠也没有了多少消息,或许他早被人忘记。

    十六

    出门不是上山就是下坡,脚下不是石头就是瓷瓦,从早到晚在外面干活疯跑,一双布鞋耐活不了多久后跟就磨出大洞,也不修补,到荒山荒草堆里扎了枣刺,才盘坐脱鞋拔了继续。

    母亲实在赶不出一双新布鞋,每晚灯下纳鞋底,用铁锥刺过厚实布层,把大针引牵的绳子拽了又拽,间隔抬手用针绕过耳际捋捋散落下来的头发,也会抿抿针尖,偶尔吐口唾沫。看孩子们睡意朦胧,她自言自语"今黑就纳这了",放下鞋底,缠好绳子,把大针捌好,放到炕沿墙上,拉拉一排几个孩子蹬开的被角,起身拉灭昏黄灯火。

    第二天中午饭后收拾停当,她又拿过鞋底纳上两行。

    繁重劳作之余,像她一样,所有农村家庭妇女都利用各种间隙做零活。大部分孩子常年都穿着鞋尖露洞鞋底磨透的旧鞋。孩子们给所有脚趾头按大小个排队起个名字叫他大舅二舅三舅四舅五舅。他大舅常常第一个出头露脸,大伙相互笑话却不以为然。

    有次我的鞋实在提不住帮子,堂姐翻箱倒柜找出双新方口鞋送我,稍微紧脚,穿不进去,拿去冷水里泡湿,搭了鞋溜子勉强穿上。不想鞋口太紧,不出当天,脚面磨出一道血渠,第二天一拐一跛走过门前,遭邻家嫂子又一番嘲笑。

    母亲纳鞋成了习惯,孩子们买鞋穿的年代,她不纳布鞋,整天又纳大小不一的鞋垫,从孙子到儿媳,一人好几双的送,到集市商店去,又是挑布又是买线,明知送了大部分人都不穿用,她还是停不下来。

    十七

    麦子收过,地闲了下来,撒落的麦粒和荒草有了生存空间,几场透雨几天大太阳,绿油油铺了一层。乡人不理会它们。休养生息是天然法则。等它们拼了命耗尽全力拼命吸收土地养分,长出青春色彩后,头遍犁生地开始。

    老张伯总会踩着露珠去上地。晨曦光环照着他枯瘦的躯干,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肌肉,即便是透过肌肉,也能看到里面骨头的摆布。

    他习掼绾起左腿裤腿,露出和洋槐木般黑瘦的小腿,上面爬满蚯蚓。

    我好奇那双细腿,以至于在一个雨天放牛的间隙和他说话,绕来绕去内容全是关于腿。他拉起裤腿,把一双枯木般地人体部件晾晒在我惊奇的目光之下。一刹那,我竟失去了所有兴趣,呕吐的感觉涌上肠胃。

    他说他饭量不大,我不太相信。每次见他上地,肩上一担粪土 ,慢慢从羊肠小道上上去,从地里回家,又是两笼才刨出土的洋芋或者一捆割来的青草。他几乎没有空手往来的时候。

    他肩上永远有把镢头,担粪时从另一个肩膀斜伸到扁担下,分解粪土担子的重量。歇息时,坐在镢头把上。

    陕北汉子苦硬。

    山的那头还是山,塬的那头还是塬。他说他从陕北逃荒来,那地方比这还苦焦。我当时不知道也想像不来更苦焦是什么样子。

    十八

    从一个地方出发,沿着某个方向,永不回头,终了仍旧回到原点。

    夏夜萤火虫飞来,它屁股上的尾光告诉野孩子攻击目标所在。晋代车胤都懂得如何抓一囊萤虫借光读书,何况有了更高抓萤手段的现代,但野孩子捕得萤火虫不是为了读书,只是一探它与屋里的电灯手里的电筒有何不同,它是否也自备电源。

    没有人能讲清萤光素和萤火酶以及反应的过程,小学毕业又来教小学的老师同乡亲没有太多文化差异,犹如给一个人讲地球是圆的,从这出发,一定会回到这里,他反驳你:你试试?

    没有人试过,也没有人有勇气再辩,一切恢复如常。

    我一直以为天上的星星在转,它晚上来早上走,象个没有地住的孩子,借宿他处。

    屋里热得闷心,拉个麻包口袋铺在架子车板上,找个风口利的地方躺了,蚊子也不会来侵袭。睡不着,盯着天看半宿,一口蓝莹莹的锅扣在头顶,密密麻麻全是破了的洞,长光短光都穿透了进来。

    十九

    夜空晴朗,有颗星星拖着长尾巴滑过,那是平静夜里无声的美丽,老人说有人死去,我相信这样的话语就象相信他们说吃了烤得煤黑的馍出门能拾钱一样虔诚,他们小时候也虔诚过。

    希望有颗星能落在我身边,周边的人从来没有见到过落下的星星长得那般模样。他们生来就从事着从先辈传下来的手艺一一修理地球。他们把山坡挖成平地,把沟壑填平,在上面种植自己需要的作物。我可能也是传人,他们已经开始手把手教授自己掌握的技艺,寄望于我有一身好苦。

    我不断地想象那颗滑落的星星,它闪亮如宝石,一定是天庭某位神仙的饰物,不小心抖落。如果有人死去,又是谁?周边村落没有人不在的消息传来。

    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上地时我会忘了这些漫无边际不着调的想法。我会把地球修理的更好,把堰畔上的荆棘一一砍倒,拢成一堆,待它干透,一把火烧了,熊熊焰火宣告肥料产生,来年有硕大的土豆从黑色泥土里白花花滚出。

    闲下来时,看被村人修理了一生的山,还是高大峻拔,连一个角角也没有失去。

    写这些场景的时刻,眼前闪过许多苦硬人的名字,他们都是公认的劳作好手,可没有谁可以彻底改变自然,他们自认的丰功伟绩好似流星,滑过,天空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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