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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苏轼和苏辙是性情迥异的两兄弟,苏轼张扬高调,苏辙低调内敛,二人互补,成就文坛兄弟佳话。
然而,当我读到苏辙这首诗时,我忍不住拍案惊叹,到底还是兄弟,这性情也太相似了!
且看:
次韵毛君游陈氏园
苏辙
增筑园亭草木新,损花风雨怨频频。
筼筜似欲迎初暑,芍药犹堪送晚春。
薄暮出城仍有伴,携壶藉草更无巡。
归轩有喜知谁见,道上从横满醉人。
话说苏辙写这首诗有一个背景,还是和他老哥苏东坡被贬有关。苏轼遭受乌台诗案时,一开始定下的是砍头之罪,连他自己都以为要死了,在狱中给苏轼写了一首诗,其中有四句是这么写的的: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人间未了因。
——《狱中寄子由》
千年之后,我读起这几句诗仍然忍不住落泪。今生无缘,来生再约,兄弟情深,以至如此。那么千年之前的苏辙,在读到这首诗时,又是如何感受呢?
苏辙一定会嚎啕大哭。想起与哥哥一起进京赶考的日子里,每个雨打梧桐的夜晚,在旅途简陋的小旅馆里,二人面对面彻夜长谈。这样的日子,何时再觅呢?苏辙找到神宗皇帝,苦苦哀求,能不能把我的官职撤了?换我老哥一条命?
他说话那么真诚,他表情那么悲戚,一定打动了皇帝。在他的四处游走之下,东奔西走之中,他哥哥苏轼的脑袋终于保住了,而他,受此牵连,被贬筠州,做一个盐酒税,大约就是税务局的一个小小公务员。
那么,筠州是一个什么地方呢?
苏辙在《东轩记》一文中写道,自己获罪被贬,还没到筠州,那里就发起了大水,把他要住的房屋给淹没了。他没有办法,在到筠州的这一年的冬天,勉强支起了倾斜的房子,修补了坍塌的墙壁,在听事堂的东边建起了东轩,所以写下了这篇文章。
想起他哥哥的“东坡”,弟弟的这个“东轩”,实在太妙也!二者形成了呼应关系。一个历经了“乌台诗案”,刚刚从狱中放出来,被贬到黄州,在东边山坡开垦了一片荒地,自名“东坡居士”;一个在废墟上盖起了小亭子,又种上几棵杉树,几百株竹子,又名“东轩”。
人生啊,纵然如李煜所言,“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然而,“东坡”和“东轩”都呈现了精神对物质的超越。
也就是在筠州,在东轩,苏辙写出了《游陈氏园》这首诗。
在被贬筠州的第3年,暮春三月,苏辙和朋友们来到了陈朋友的家中。
朋友家的花园很大,“增筑园亭草木新”,新建了一个园亭,大概还移植了一些树木,草木蔓发,欣欣向荣的样子。然而,三月多风雨,园子里的花儿受到了摧折,满地红花堆积,落红无数。“损花风雨怨频频”,苏辙心中堆积的是怨吗?不是,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怜爱,是“乱红飞过秋千去”的惋惜,看似是伤春,实则是惜春!春去也,斗转星移又一年!
苏辙在筠州的日子并不是那么轻松,和他哥哥不一样,哥哥是死里逃生,到了黄州,被安置一个团练副食的闲职,有名无实,不得签署公文,是真正意义上的闲。苏辙呢?他这个盐酒税的事儿,本来应该三个人一起完成,但刚好苏辙到这里,另外两个官吏就辞职了,所有的事儿就撂到苏辙一个人头上。白天里,苏辙坐在市场上,处理卖盐、卖酒、交易猪、鱼之类的税收事务,与市场上的买卖人争论尺寸的小利,一天下来,精疲力竭,比我们周六晚十的工作还要辛苦。躺到床上,立刻就昏昏而睡。周而复始,忙忙碌碌。
所以,今天是个好日子,难得一闲,难得友人相聚,难得穿风观花,感受这春日之景。
在主人的引领下,在友人的陪伴下,苏辙惬意悠闲地赏观园景。那筼筜翠竹,青绿挺拔,蓬勃生长,似乎在以饱满的姿态,迎接夏天的到来。那盛开的芍药,摇曳多姿,殷勤地送春,边送边留,恋恋不舍。
游完园,诗中出现了大片的留白。诗人和朋友们在园中又做了什么事儿呢?我猜,一定是宴饮畅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像曹操和才子们契阔谈宴,像李白和兄弟们聚在桃花源,像王羲之和魏晋名士们坐在溪水边,古代文人的雅致生活,一眼望得到。千百年来,令我等仰之慕之。
白天过去了,黄昏来临了。苏辙兴致不改,吆喝着几个朋友出城玩儿,没想到那群哥们儿们和他一样有兴致。他们带着酒,来到了郊外,累了,就在草地上席地而坐。手中有美酒,一杯复一杯,在酒中,在高歌中,苏辙忘却了现实的种种,沉浸在这无边的春色里,躺卧在这宇宙的辽阔里。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人生无常,为欢几何?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树林阴翳,鸣声上下,苏辙和朋友们大醉而归,大家东倒西歪,道上纵横满醉人!回到了住所,家人看到了他醉醺醺的模样,却没看到他心中的欢喜。
我真喜欢苏辙的这份欢喜,和我们家铁人一样,喝完了酒,有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总想抱抱老婆,亲亲孩子,似乎天地之间,只有他最快乐了。
这份乐观,这份随缘,这份豁达,是不是和苏轼很相似?
然而,似乎又有一点的不同。在经历喧嚣和激昂之后,苏轼的身上,实际上是有一点清冷的。
比如在那首有名的《定风波》中所写,也是在3月,苏轼和朋友一起游沙湖,途中遇雨,苏轼感受到“竹杖芒鞋轻胜马”的轻松和愉悦之后,笔锋陡地一转,“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他站在了一个制高点上,回看人生。
再比如说《临江仙》词中写到自己醉酒后的状况,“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回到江边,苏轼想到的是“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他又一次的反观自我,跳出了一己的悲欢,欲羽化而登仙。
由此看来,东坡被称为“坡仙”还是有道理的。而苏辙,和他这个哥哥比起来,更多了一点烟火味儿。
苏辙也觉得活着太累,也想忘却官场的蝇营狗苟,然而,和芸芸众生中的你我一样,苏辙寄希望于退休之后告老还乡。
余既以谴来此,虽知桎梏之害,而势不得去,独幸岁月之久,世或哀而怜之,使得归伏田里,治先人之敝庐,为环堵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颜氏之乐,怀思东轩,优游以忘其老,然而非所敢望也。《东轩记》
能够优游以忘老,对于苏轼兄弟而言,都是一种奢望。一旦身处江湖,想再金盘洗手,非常难矣!更有些时候,退出江湖易,退回初心难。比如说,我们很多作者在简书的写作就是如此。
苏轼六十多岁从海南归来,拖着年迈多病的身躯,念念不忘的是,“归来之日,始终不见子由!”这一生一世的兄弟情,让人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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