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梦中
我一直都是一个不可知论者,最开始是懵懵懂懂觉得唯物论有那么点儿问题,高中接触到不可知论的时候就马上成为了它的支持者。既然课本上已经承认了人的认知能力是有限的,主观能动性也是有限的,那么显然,一个如此有限的人怎么能够完全,彻底地认识这个世界呢?笛卡尔在他的《第一哲学沉思集:反驳和答辩Meditationes de Prima Philosophia》中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如果你是个经常看科幻和科幻电影的人,对他设想的“缸中之脑”肯定不会陌生,知道归知道,小时候的我没想到居然可以像笛卡尔这么详实细致地证明出来,每个步骤看起来都几乎无懈可击。就算是现在,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缸中之脑”不是真实的。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是否是真实存在的呢?仔细回想起来,应该是初中开始学习光的反射和折射的时候。当时,我很快意识到无论是物体的颜色还是形状,都是经由大脑处理之后得出的,我反复追问身边的人“为什么小孔成像实验中呈现的明明是倒影,我们看到的物体却是正确摆放的?”老师含糊其辞的“大脑会替我们处理好一切问题”这个答案并不能令我满意。人类的眼睛,只能看到很少一部分颜色,耳朵也只能听见很窄的频率范围内的声音,全身的感官都非常迟钝,那么,我看到的世界是否可能并不是真实的?至少,不像大脑告诉我的那么真实?这整个过程中,看似大脑替我处理好了一切问题,让我安安稳稳站立在这片大地上,但是如果我的大脑试图欺骗我的身体,那我岂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那我看到的,感受到的这个世界到底真的存在吗?当时在小镇念书的我没法找到能帮助我的人或者书籍,或许有,但我不知道去哪里以及怎么查找。经过了这样的思考之后,直接后果是年轻的我小小抑郁了一段时间。我最喜欢休谟,并且很开心能从他的理论中得到莫大的安慰。休谟在《人性论》以及后来的《人类理解研究》中反驳了“因果关系”具有真实性和必然性的理论,他指出虽然我们能观察到一件事物随着另一件事物而来,我们并不能观察到任何两件事物之间的关联。而依据他怀疑论的知识论,我们只能够相信那些依据我们观察所得到的知识。休谟主张我们对于因果的概念只不过是我们期待一件事物伴随另一件事物而来的想法罢了。“我们无从得知因果之间的关系,只能得知某些事物总是会连结在一起,而这些事物在过去的经验里又是从不曾分开过的。我们并不能看透连结这些事物背后的理性为何,我们只能观察到这些事物的本身,并且发现这些事物总是透过一种经常的连结而被我们在想像中归类。”也因此我们不能说一件事物造就了另一件事物,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一件事物跟另一件事物可能有所关连。对于经验的认识,我也是很早就觉得是有问题的,很多人由自身的经历出发总结了一系列经验,可是在我看来,他们总结的原因和结果不仅关系不大,甚至可以说毫不相关。经验只能代表过去,我们对于过去的认知也可能是错误的,它一定能预测未来吗?如果我们承认这个世界一直在不断变化,这个结论显然是值得怀疑的。考虑到普通人认知的局限性,如果一直对于自己根据自身经验总结的因果关系深信不疑,很容易落入过分自恋的漩涡中去,逐渐看不到真实的世界。因为一切都会逐渐失控,每一次和自己想象中不符的现实都令人无法理解。命运,可能指的就是那种被深信不疑的东西,我们被自己所深信的东西杀死,死之前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相信那是我们应得的。当然,这样思考让我更加沉默寡言了。既然没了因果律,我说的话,做的事,都毫无依据,毫无意义,我只能活在当下,活在这一秒。尤其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对某件事进行热烈探讨,大家无非是想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发生了,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教训,我只能回答“不知道,一切都是随机发生的,没原因,思考了也什么都得不到,经验总是靠不住的。”
二、关于柯达公司破产的思考
“1975年发明世界第一台数码相机的伊士曼柯达公司,自2011年起就多次传出破产消息。2011年,柯达股价跌幅超80%。2004年至2013年,柯达仅有2007年一年实现全年盈利,公司市值也从1997年2月的310亿美元降至2011年9月的21亿美元,十余年蒸发99%。2012年1月3日,因平均收盘价连续30个交易日位于1美元以下,纽交所已向柯达发出退市警告。 2012年1月19日早间柯达提交了破产保护申请,此前该公司筹集新资金进行业务转型的努力宣告失败。 2013年5月,伊士曼-柯达公司正式提交退出破产保护的计划,如果计划获批,该公司无担保债权人可获得重组后公司总值22亿美元的股份。当地时间2013年8月20日,美国联邦破产法院批准美国柯达公司脱离破产保护、重组为一家小型数码影像公司的计划。”
我从很早以前就对柯达公司破产的新闻非常感兴趣,这样的巨头,不是被更强大的同行击垮,而是被新生的数码相机智能手机等诞生之初看似不相干的新事物击垮,而这样的巨头掌握核心技术,员工们都是各界精英,跨国企业消息也非常灵通,怎么就落了个一败涂地的下场?难道和普通人在世界上的命运一样,都是随机分配的吗?
我们普通人的生活中也可能会遇到类似的事情,个人不可能凭个人能力认知这个世界,每个人对世界的认知只是沙滩上的小坑,怎么可能装下广阔无垠的知识海洋呢?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会将自己思考的各种问题“悬搁(epoche)”起来,并不刻意去寻求答案,过一阵子,要么就是在某本书中惊喜地遇到了答案,如前文提到的思考这个世界存在与否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我只是搁置起来,幼小的我作为一个问太多和考试无关的问题的小孩而被训斥,但我不仅没忘记自己思考过的问题,还抓住一切机会在一切大师的书中寻找答案,所以当我知道“存在”这个问题困扰了很多人,我感到了莫大的安慰。还有一部分问题,放在那儿的时间一长,慢慢的,这个问题本身可能就变得没什么意义了,正如现在大部分人都不会去证明上帝的有无,去参加大型祭祀活动,过节期间的各种活动更多的是为了凑热闹而不是真的出于对神灵的敬畏,科学技术以毋庸置疑的强势统治了这个世界,扫除了一大片悬搁(epoche)多年无法解答的问题。
身处时代洪流之中,我们不可能摆脱掉社会文化社会结构造成的各种认知,不可能跳脱出本身的经验去思考问题,时代的发展也不是普通个人可以掌控可以抵抗的,甚至就连国家本身也只是被裹挟着前进的。我们在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并不是白纸一张,而是带着各种经验和偏见来看待这个世界,而人类呢,又是不喜欢改变的生物,我怀疑对经验深信不疑这一点和农耕社会有关,那时指望每一年都风调雨顺,毕竟一点点收成根本经不起大风大浪。在农耕社会,经验必然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种东西,代代相传,大家都必须遵守,遇到意外的情况也能解释,就是天神发怒,明年增加祭品即可。“封建主义是具体的和有机的,在这种制度下,人总受到土地意象的支配;而资本主义在精神上却是抽象的和算计的,并且割断了人同土地的联系。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一切都是随这种为追求效益而合理组织经济企业的必要性而来的:工厂劳力的集体化以及随之而来的人的职能的细分;城市人口的剧增,连同由此成为必要的技术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控制生活;以及用精心设计的五花八门的广告,群众的压力,甚至用有计划的社会学研究来合理地控制公众需求的企图。因此,经济企业合理化过程根本不知道有任何界限,并且笼罩了整个社会生活。资本主义在我们时代,在地球的广大地区,已经让位于一种由国家接管过来的完全集体化的形式,这个事实并没有改变有关的人的基本问题。这种集体化,如果再加上一个为野蛮警察组织所支持的国家神秘人物,就变得更其激烈了。集体化的人,不管他是共产主义者还是资本主义者,都依然只是人的一个抽象的片断。”非常有意思的一点在于,事情的发展使跳跃性的,大家总是想要保持稳定,或者是一条定律永远适用。人们都是不喜欢风险的,总是希望日子能一成不变,也希望以前起效的手段在以后能继续起效。人们是如此的厌恶改变,即使明知道不变就是等死,而改变虽然结果不明,也有一线活路,如果很短的时间之内,之前经历过的事情,历经千辛万苦总结出来的经验都无效了,世界完全大变样是多么令人惊恐的事情。人类的寿命终归还是太长了些,在学校里也呆得太久了,在社会上,一旦遇到不能理解或者处理不了的困境,太多人还是寄希望于考试,只要某场试我考好了,只要我能多拿几个什么证书,只要我的孩子考试考好了,只要我或者我的孩子在某场重要考试中能胜过其他人,就能……我的人生已经很迷茫了,求求老天爷,至少让考试这条道路行得通吧,我只会做这个,如果不考试,还能怎么办呢。衡量成功的标准又是如此单一,除了钱权,生活中还有什么值得追求的东西吗?某个年龄段的人突然一股脑儿地挤到同一条赛道上去,甚至不一定是为了能改善生活的钱和权,而仅仅只是为了“面子”,真的是非常可悲又可笑的一件事。后来,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个事实是如此明显,以致于我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久才想通这一点。如果社会一直试图把成绩好,赚得多,长得漂亮的人捧上神坛,那么,其实就是在暗示那些具有相反特质的人“你不配活着”,我们的成长阶段受到了多少暗示啊,很多孩子的自杀,也不过是觉得,没有达成某种期待的我是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真实的我不配快乐活着。
网上看到一个贴子,大家在热烈讨论一对父母找了一堆小学没毕业在家务农的亲戚朋友聚在一起,给高考分数颇高的孩子选学校专业,害了孩子一生的例子。大家可能马上就会得出“亲戚朋友见不得你好”,“未必见不得你好,只是文化低,没见识”等结论,实际上,哪怕亲戚和你就是一两年的年龄差距,你亲戚现在的经验都可能对你没用,社会变化飞快,一两年的经验迅速过时,从良药甚至变成了毒药都是有可能的,农耕社会的那一种祖祖辈辈都用一套经验的想法已经完全没用了。更不要提除了学习成绩,性格,家境,外貌,沟通能力,获取有效信息的能力,课本以外的学习能力等等一系列更重要的东西根本无法用考试成绩来衡量。另外,就算你亲戚朋友是见多识广的牛人,那他们的建议就非常正确了吗?明明是那样的建议更不适合普通人了啊!就是一家的兄弟姐妹,“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哥哥姐姐选择的人生道路都未必对于弟弟妹妹适用。柯达这件事证明了,当你不断努力地认定一个方向向前进的时候,即使已经成为了行业巨头,完全可以被降维打击。网店营销,机器人工厂等对于传统的销售行业和小破工厂都算是降维打击。“机械技术向前迈进的每一步都是沿着抽象方向迈出的。这种驾轻就熟地生活在异常抽象水平上的能力,乃是现代人力量的源泉。凭着这种能力,他改变了这个星球,消除了空间距离,并使世界人口增加到三倍。但是,这种能力和人们的其他方面一样,也有其否定的方面,这就是现代人在陷入实际焦虑时,无根、惘然若失以及缺乏具体感受的空寂感,便一齐向他袭来。”
我们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出,这些失败和你努力与否,真诚与否,甚至和你之前取得过多大成功都没关系,输了就是输了。但是,人生很长,如果要一直保持旺盛的好奇心和生命力又很难,代沟的道数在逐渐增多,沟壑在加深,产生频率在加快,社会变化快,人们的思想变化得更快,直播,网红,各种社会热点,几天不上网就连新闻都看不懂了,一个人如果无法拥有认识自身,控制自身,并且为自身负责的能力将是非常危险的,如果选择不出真正出于自己的思考,而是纯粹听从别人的意见,那么后悔和抱怨几乎是必然的,就算别人的意见并没有造成不好的结果,因为你一定会想“如果当初由我来决定,必然会有更好的结果”。由于变化太快,人们的思考,经验,时间,存在都被分割成一片一片,变成了一个不连贯的生物。过着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各种碎片拼凑成的一生。“人们阅读日报的三四个版面、收听广播新闻,或是夜间坐在电视机前收看明早的新闻。新闻事业成了这个时期的巨神,而这些神们又总是恶魔般冷酷无情地对待他们的仆人。新闻界既然正在成为一种精神的王国——正如基尔凯戈尔在一个世纪前以惊人洞察力所预言的——便能够使人们越来越多地靠二手信息处理生活。信息通常只是半真半假的报道,而且“广见博识”也替代了实在知识。更有甚者,通俗报刊的活动范围现在已经延伸到先前视为文化要塞——宗教、艺术和哲学的领域里了。每个人都装了一脑袋袖珍文摘四处乱逛。新闻事业越是有能力和现代化,它对民众心理——尤其是像在美国这样的国家——的威胁也就越大。把二手货和实在事物区别开来,这件事越来越困难,直到最后,大多数人都忘掉还有这么一种区别。技术成功本身为这个时期造就了一整套纯粹依靠外在事物的生活方式。至于那隐藏在这些外在事物背后的东西,即独特的和整体的人格本身,则衰退成了一片阴影或一具幽灵。”
新的“三hai政策”也很有意思,细细分析起来,之所以很多政策看起来奇奇怪怪,忸忸怩怩甚至自相矛盾,某种程度上就是因为未来的预期不明朗,众多的人口到底是红利还是负担,科技的发展到底能迅速走到哪一步,人类社会以后到底会向什么方向发展,人们会采取怎样的生存模式,而发展之后,岗位到底是会变多还是变少,如果变少,会少到什么程度,养老是否有新的模式,这一切都很难用以前的经验来推断,未来一切都在迷雾之中。现在和破产前的柯达一样,每一条路似乎都可以走,似乎都能走通,而似乎这样的巨头无论怎么走都不会输。同理,很多父母“鸡娃”的焦虑毫无疑问来自于社会的焦虑,来自于对自身的不了解不确定,因为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发展,不知道社会到底需要怎样的人,也不知道到底让孩子做什么能保住中产地位,只能无上限地“鸡”孩子,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所有人都没有答案。我总觉得这里也会迎来新一轮的降维打击,让之前家长们的一切努力化为泡影,不仅无用,甚至与目标背道而驰。他们恐惧的就是这一点,越来越多自己曾经笃信的东西都失效了,并且失效速度还在加快。曾经觉得不断积累的经验总是有用的吧,现在发现大部分经验毫无用处,做得多反而错得多,人成为了社会的一枚螺丝钉之后逐渐失去了人之为人的属性,从小被强行融入一个集体却又为灵魂找不到归处。如果不能解放思想只会人云亦云,生存将会非常艰难。保持开放的思维是多么困难啊,接受一切都在不断变化,接受明天和今天可能完全不一样,接受别人和自己不同,接受亲近的朋友和自己步调不一致,接受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很多人确实不是真的想要“躺平”,很多人也没有真的“躺平”,可是,不知道向哪个方向努力才正确,工作没有意义,人生没有意义,当人们认识到人生必须由自己来赋予意义,当人们意识到人只能为自己而活,那些宏大叙事都失去了吸引力。既没有坚定的自我,也失去了宗教和集体所给与的人生意义庇护的年轻人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堕入虚无之中去,对一切存在产生怀疑。人人都可能是破产的柯达公司,成为那枚曾经被精心打磨但是突然毫无用处的漂亮碎片,“我的灵魂啊,不求永生,唯尽所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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