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过后,一天冷似一天。公寓还未供暖,我披着棉衣坐在书桌前迟迟不能下笔,文思堵塞。只好把笔叼在嘴上来回摆动,右手撑着耷拉的脑袋,望向窗外的阑珊灯火。
此刻已是冷晨一点钟,街上只一家旅馆和两家烧烤店还在营业,很静。
“阿花怎么还不来呢?”我探着头朝东西望了望,“她不是每天都这个点钟来吗?”
我搬到这间公寓已两月余,楼下是一条并不发达的商业街。路旁没有垃圾桶,只有一个刷着绿漆用砖头砌成的两米见方的垃圾点。人们的生活垃圾都倒在这里,每每路过,总会闻到一股腐臭的气味。
初见阿花正是在这垃圾点。
那天我去扔垃圾,只见阿花正站在垃圾堆里吃着一份烤冷面,大概是别人吃剩下扔在这的。她倒也吃得聚精会神,并未发现我在注视她。
一辆破旧的由自行车改装成的脚踏人力三轮车停在一旁,车厢上载满了纸壳和塑料瓶,纸壳被一根根打包带捆得很整齐。黑色的车身上的油漆起了皮,锈迹斑斑。一个脚蹬子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根磨得发亮的银白色的铁杆。车筐比一般的还大两倍,也被填充其中的塑料瓶挤得变了形。
一个穿着橘色制服的清洁工大爷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扫把,看着阿花。
“今天又捡不少哇。”
阿花抬起头,椭圆形的脸黑里透红,咧着嘴笑着对大爷点了点头,嘴角淌出了棕色的汤汁,她也并没有去擦。
清洁工大爷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阿花的真名我不知道也没问过,因她扎得七零八落的柴柴的头发上总插着一朵粉红色的小花,所以我便这样称呼她。
阿花有很多衣服,每天都换样式。有中学生的校服,也有老奶奶穿的大红大紫的毛衣,还有一些很时尚很流行的外套。只是这些衣服都有着共同的特点,很脏且极不得体。阿花总把自己裹得像个大粽子。
一天下午,街上人来人往。金色的太阳普照着大地,使凉凉的空气里多了几分暖意。我去小吃摊买一份炸鸡柳,恰巧看见阿花就在不远处随着音乐跳舞,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几个小孩子围在她身边,跟着她一起手舞足蹈。
“叔,那女的怎么回事?”我用头指了指正在跳舞的阿花。
“嗐,脑子缺根弦呗。”他并不抬头,好像知道我说得就是阿花。他用漏勺来回地翻着油锅里的鸡柳,时不时捞上来一两块瞧瞧。油滋啦啦地响着,热气升腾,鸡柳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她靠捡破烂儿为生?”我继续问道。
“你可别小看捡破烂儿,”他哼了一声,抬头看着我,好像我犯了什么错似的。“捡破烂儿一天也能整个三四十,有时还能整一百多呢。”他指的当然是钱。谈到这,他好像忽然起了兴致,那张如褶皱的报纸般的糙脸现出了光彩,可这光彩又立刻消逝。
“吃辣吗?”他捞出鸡柳放在铁盘上问。
“吃,少放。”
“唉,不过,她倒也可怜。家里的男人不干活,全靠她捡破烂儿养活。赚来的钱必须全部上交给她男人,不交就打,还一分都不给她花。”他一边撒着辣椒面一边说道。
“咋?她男人是个酒鬼?烟鬼?好吃懒做不说,脾气还不小。”我有些愤然。
“也不是。她男人这,”他放下佐料包用食指指了指脑袋,“也有问题,要不正常人谁娶她?给,拿好,钱给了吧?”
“给了。”我接过热乎乎的鸡柳,“你咋知道的这么详细?”
“方圆一公里谁不知道?”他面无表情低下头继续给新来的顾客炸鸡柳。
我看着正在跳舞的阿花。一个路过的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子对着阿花的屁股轻轻地踢了一脚,踢完就飞速地跑了。阿花转过身,对着已经跑远的男子虚踢了一脚,可她却很高兴,大概对每一个跟她主动“打招呼”的人她都很高兴。
楼下两个醉汉勾肩搭背左摇右晃,大声地喊着大河向东流。
“两个大傻逼,大半夜的还不他妈回家睡觉!”我远远地白了他俩一眼。“可是,阿花怎么还不来呢?”
昨天下了一场大雨,我打着伞出去买菜。回来时,只见那辆破旧的三轮车载满了纸壳和瓶子停在雨中,不知被浇湿的纸壳会不会降价,阿花呢?
我正想着,走进楼道,收了伞,抖了抖伞上的雨水,正准备上楼。忽地看见了阿花。她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双脚撇成个内八字,鞋底滴着泥水。双臂围着头埋在膝盖上。头上那朵粉红色的小花也蔫了似地垂向地面。
我上楼的声音惊动了她,她抬起头茫然地看了我一眼,我报以微笑,她便也咧着嘴笑,还冲我啊啊了两声。
“坐在这不凉么?”我问她。
她还是啊啊两声,摇了摇头,依然咧着嘴笑。
原来阿花是个哑巴。
我愣了愣,冲她点了点头,她便再次把头埋在了膝盖上。
“要不要请她上楼坐坐?顺便吃口热乎的饭菜?”这想法在我脑中一闪而过,随即不见踪影。我知道,其实我做不到,她也做不到。
一辆三轮车碾过地面,啊啊的声音又在夜空中响起,阿花终于来了,随即又飞驰而去消失在远处的茫茫黑夜之中。
我不知道她那啊啊代表什么,或许是任何意思,或许什么意思也没有。就像此刻我手中的笔吧。
终于,我可以动笔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