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璎珞,在宫中所有的殊荣都源于璎珞二字。
我入宫那年,皇帝已经两鬓花白,源朗扶着他,步履蹒跚的走向我,低声唤着,“璎珞,璎珞……”
璎珞是我的乳名,与皇帝的初见,他居然知晓我的名字,但我能感觉到,他唤的不是我。
皇帝是个百姓爱戴的好皇帝,后宫的女人也不多,除了皇后,就只有一个虞娘子,我初入宫门便被封为皇贵妃,对于门第并不高的来说,是莫大的殊荣。
清明那天,皇帝来到我这里,手里握着一支沾着雨水的立花,默默饮着烈酒,一遍遍的嚷着,“璎珞,璎珞……”
我陪在他身侧,告诉他我在这儿,但他依旧低声嚷着,“璎珞,璎珞……”
可以肯定的是,皇帝口中的璎珞不是我。源朗眼中茵茵的,看着那支沾雨的梨花。
那璎珞,是谁呢?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璎珞是谁,但从未有人提起过那个璎珞。
皇帝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源朗总会扶他到梨树下坐一坐,盈盈梨花在春风中零落,皇帝最不忍看梨花被吹落,风来时他都闭上眼睛。
“允州的梨花,或许也开的这样好。”
他看着手中的梨花,眼里噙着笑意,我恍惚看见了皇帝少年时的模样。
夜里皇帝气息奄奄”,将我召到床前,眼睛茵茵的看着我,如见故人那般。
“你这样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不该留住这里。”
在一阵哀哭中,我成了太妃,这一年我才十九岁。
源朗为皇帝送行时,同我讲了璎珞的故事。那一年的璎珞也是十九岁。
先帝去时,皇帝才六岁,因为养在皇后名下,他顺理成章的坐上龙椅,太后把持朝政整整十年,皇帝也被她软禁了整整十年。
为了稳固她的地位,以亲上加亲为由将年仅六岁的璎珞立为皇后,两个娃娃相知相伴十年,这样的情义在深宫里如何难得。
他们在江南巡游时,曾同生共死过。也在田家坐过寻常夫妻。他们相约尘埃落定时要留在江南,温酒赏梨花。
梨花开时,皇帝总会亲手为她折枝梨花。
璎珞是皇帝放在心尖的人,可后来皇帝不再宠爱她,她被囚禁在宫中,整整一年。
那一年太后也被囚禁了起来,皇帝赐死了许多人,旧朝之臣无一幸免,前朝风雨飘摇,人心惶惶。
皇帝不再是那个乖顺的傀儡。
虞娘子借皇帝的名义,给了璎珞一杯鸩酒,那一年的璎珞才十九岁,她陪了皇帝十三年,可皇帝一滴眼泪都没要掉。
虞娘子明目张胆的害死了璎珞,可皇帝没有赐死虞娘子,璎珞的死,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完完全变了一个人,似乎没了心。
皇帝的心思幽微难明,就连源朗也不明白。
十三年的相知相伴,那些情深义重,又算什么呢?
源朗说我与璎珞的模样又七分像,就连心性都是,所以我一入宫就成了贵妃,万千宠爱于一身。
可是我这一生,也因此白白葬送在着深宫中。
原以为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过去,可寒露这天,我遇到了一位故人。他没死,活脱脱站在那,向我问安。
他唤我太妃娘娘,我只觉得那声太妃将心口刺得生疼。
他看着我,波澜不惊的看着我,可我却按捺不住内心的波澜,那是我少年说悄悄念了无数遍春日宴的人。
如今相见,只能说着淡淡的谦辞,“少将军不必多礼。”
我捂着胸口走了回去,万种心绪在胸腔翻涌,手里出了一把冷汗,“桃枝,他没死,你们,你们都骗我……”
桃枝搀着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骗我入宫,成了皇帝故去的璎珞,将我这大好的年华葬在这里。
天一天天冷的下来,我的心也冷了下来,膳房的饭菜热了又热,依旧没有胃口下咽。桃枝请了御医,汤药日日往宫中送。
我倒了汤药,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桃枝,你知道的,心病,医不得。”
我昏昏沉沉的睡去,梦到闺中雅集时的情景,那时的我们何等的意气风发。
沈闻赢了彩头,却偏偏要我的玉坠子,可我没给他。后来的雅集,总会有他,赢彩头的也是他,便究着玉坠子不放。
后来边疆战事又起,他一身戎马去沙场,临行前他将玉坠子交给我,要我等他回来。
可等来的却是他战死的消息,我心灰意冷,被送入宫中,成了盛宠一时的贵妃。
太妃的身份,自己都芥蒂,何况沈闻。
太后无意提前沈闻的婚事,要将五公主许配妃他,我心中滴血一样的痛,可璎珞早已不是从前的璎珞。
回不去了。
“璎珞。”
我回头,竟是沈闻。
他穿着白襕,金冠红缨,与当年向我讨玉坠子的少年并无两样。
风在耳边冽冽的吹着,漫天的雪砸下来,压得我喘不过起来,沈闻退后两步,向我行礼,“小娘子最怕冷气,娘娘要珍重身体。”
“你真的要娶五公主吗?”
沈闻抬头,怔怔的看着我,我似乎读懂了一些情绪,他顿顿开口道,“是。”
我转身离开,他却追了上来,“玉坠子,璎珞!”
他眼睛在冽冽的风雪中闪着泪光,满是期许发看着我。
我无法去压抑自己的泪水,任由它淌了出来,哽咽的说道,“沈闻,玉坠子碎了。”
沈闻还是娶了五公主,在谷雨那天。
五公主喜气洋洋的拜别我们,走出了宫门,他那样温柔的人,一定会待五公主极好。
我有些恨故去的璎珞,如果没有她,今日穿着嫁衣进入将军府的娘子,理应是我。
我像是傀儡,寄托这先帝的情思,承载着家族的荣辱。
梨花又开了,不知道先帝有没有见到他心心念念的璎珞。
再次见到沈闻,是他陪五公主回宫道喜,他们站在梨树下,浓情蜜意的样子,让我嫉妒的发狂,却也只能远远的看着。
我拿着各式名贵的补品递给沈闻,要他给五公主补养身体,他的眼中没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隐隐约约带着亏欠。
边关越发的不安宁,临近冬日,辎重寒衣流水一般送去前线,换不来一次大捷的喜报,皇帝年纪轻轻就生了几缕白丝。
没等到五公主的孩子出世,沈闻便被皇帝送去了战场。
他是兵家少有的英才,少年时出征便战功赫赫,前朝文臣武将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终于在冬至那天盼到了大捷。
太后没有为此欣喜,默默跪到先皇殿前,静静的祈福,她和皇帝都明白,赵家的江山没几天了。
铁骑踏破兰关的时候,沈闻的军队死伤惨重,他也生死不明,五公主伤心欲绝,昏死过去。
沈闻,不会死,我坚定的认为。
如果当初我也有这份坚定,大抵我们也是一对璧人。
玉坠子依旧透着淡淡的光华,我恍惚间又见到了我们少年时,他在庭院中舞剑,小风吹来满天的落花,他笑吟吟的看我。
又见他拿着《论语》,摇头晃脑的读到蒹葭苍苍。
找到沈闻的时候,他的身体依旧凉透了,皇帝站在他的棺椁前,有些手足无措,只是呆呆的说了一句“都没了。”
小皇孙出生那天,也是谷雨,梨花落满宫檐,五公主说是沈闻来瞧他们了。
小皇孙越长越大,一身白襕,背着木剑,走在红墙边,真有几分沈闻的模样。
宫中的日子越发的不太平,铁骑踏破京都时,皇帝带着一行逃出了皇城,唯独我没走。
我最后的年华葬在了这里,我的心也葬在了这里,那边连躯壳也葬在这里罢。
铁骑踏碎宫城,剑刃寒光化作旧事的月光,月光里少年一身白襕,念到蒹葭苍苍。
春风卷着梨花,花瓣冷得像雪,痴梦一场,终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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