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前

她说，趁着雪开始下之前，我要赶紧离开。

我脑中突然蹦出这句话，不知为何意。

近来我只觉得，身体里的梦幻感正在渐渐流失。那些细微的小亮片失去了引力，向空气中散去。我或许恍然不知，或许已经偷偷记录下了每个小亮片的重量，来统计一共损失了多少。

那么，我爱她吗，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

她躺在我怀里，我紧紧拥着她。她的脸部微微发烧，身子却很冰冷。

她像叹气似的说，在雪开始下之前，我得赶紧离开。

我问，你要去哪儿？你能去哪儿？

她说，去一个看不到雪的地方。

我说，这又是何苦呢？哪怕是在赤道附近，今年不会下雪，明年不会下雪，以后的以后，你怎么能肯定不会下雪呢？

她突然瞪了我一眼，说，你别骗我，你就不想让我走吗？

我说，如果你走了更好，我当然是希望你走的。可我怕你感到失望，又不好意思回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哼哼起了一首歌。与其说是一首歌，不如说是一段破碎的旋律。她哼得很轻，但每个音调都格外清楚。我知道这旋律是她想去的地方，是她不愿告诉我的地方。

我把她拥得更紧了，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尽管那颗心已经离我非常遥远。她的心踮脚在悬崖边上，我像一个失去了眼皮的人，睁着空洞又干涩的眼睛望着她，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缓缓后退。我明白，当她的心跳下悬崖的时候，我的心是不会跳下去的。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怕死，我离悲剧的发生永远隔着一座悬崖的距离。

她渐渐不哼歌了。我望着她睫毛的阴影，问道，你为什么讨厌下雪？

她的脸原本朝着空荡荡的房间，听了这话后突然一扭，埋在了我的胸口（这是她讨厌我的表现），睫毛垂下，将阴影覆盖。

我不讨厌下雪。她的声音细如蚊蚋。正相反，我喜欢下雪。

留下来，你就能看到雪。我摩挲着她细软的头发，是多么温柔的头发啊，让人想起阳光下眯眼的猫咪，如今我的手却像摩挲着盐粒。

我怕雪会把我留下，我不能再待下去了。她不停地摇头，摇开了我的手，摇得头上看不见的虱子也都跳开了。

她终于打算对我说出真相：我在这里只会衰老下去，在意识不到的时间里变老。等到肉体麻木的一天，心灵也毫无知觉，我就完了。雪是最美丽，最可爱的，因为它最会骗人。所有熟悉的东西都被盖住了，只留下陌生的静谧。这静谧之中并无实质性的可爱，却蕴藏着塞壬歌声的力量，用无形的网捕获我，使我不得离开半步。年年如此，我就完了。

她喃喃地说完了一切，这些词语和句子在我心中激不起半点回响。我只感到我们似乎都变成了树桩，失去叶子的光合作用以后瞬间枯朽。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她的，什么都没有，除了拥着她一起老去，我毫无办法。

接下来几天，每当我在清晨被冻醒时，睁开眼，就怀疑外面是不是已经下雪了。我不敢拉开窗帘，就在被窝里静静地躺着。寒意没有离开，依然在一丝一缕地钻进被子的每一条缝隙。直到有一天，我愿意相信她已经离开了，我僵硬的身体无法动弹，眼泪也丝毫流不出来。我俨然一具尸体，沉重地躺着，浮肿而堕落。我被巨大的失落感包围，失去聚焦的双眼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勾勒出她的轮廓，从每一条发丝的质感到每一颗指甲的光泽。就像一个大梦一场的人，在初醒时努力回想起梦中的一切并反复在脑中描摹，以便未来可以轻而易举地记起。她说雪是静谧的，我想是吧，此时除了我大脑的呼喊声，我什么都听不到。

当我准备好接受一切的时候，就坐起身，拉开窗帘一角。没有下雪，地面是寒冷而干燥的水泥，坚硬无比，能让走过的风都生疼。

她已经离开了，带走了我的全部梦幻。我宁愿她是小美人鱼变成泡沫那样消失，或者变成星座封印到天上。然而我始终不知道她是怎么离开的。

在我意识到她走后的那天夜里，雪不知不觉地下了起来，失去了梦幻的我也失去了时间，无法分辨到底下了三天三夜还是五天五夜。人们都说那是雪，可我一点都认不出来，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从来没见过雪。

因为我的眼里只有冰晶，没有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