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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23

2019-11-23

作者: 章孩 | 来源:发表于2019-11-23 23:07 被阅读0次

    你是生活在山间的女人。一季一季你来往田埂茅屋,土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褶。

    冬日一个阴沉的下午,你担了一笼衣服,照着被雪淹了的那道褶走到了河边。寒水凝脂般澄澈,云沉沉浸润着。灰白的光洒在雪枝上,雀冻的缩成一团,偶尔啼叫几句,骂这该死的冬。你充耳不闻,看着明镜样的河,承了一山的冷——硬梆梆的像个烂石头。可你什么也没说,心里什么也没想,你提起那笼衣服,要照着那道褶走回茅屋。

    “啪”的一声从河中央扩散开来,犹如入睡前的一次翻身,一次眨眼睫毛的摩擦。忽然刮来的风,让积雪落了几寸,雀更加沉默。你抬头朝河央望去,河心孤舟,一翁执一竿垂钓。鱼钩亮晶晶光溜溜躺在冰层上,像是一团日光。你身上的血快走了几步。风刮的更紧,吹乱你的发。枝上的雪忽的尽数压在你的头顶肩背,发停了飘动,眼前猛然一片白,湿润的呼吸温了雪。风涌来,蜂拥来。

    你听见鸟的绒毛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你听见枯枝在风中破裂摇摇欲坠,你听见河里的云舒展荡漾,你听见沉重的鼻息,你听见椎骨咔咔作响,你听见突突跑向头顶的血,还有一声盛大的寒夜的降临。

    就算眼前是雪,雪后是夜,你也再不会觉得会比现在看得更加清楚。河里的云沉的更深,天上没有光亮,麦苗在雪被下酣睡,百里外落单的羊哒哒奔走,日光样的鱼钩静静发烫。你觉得山间陌生起来,有点害怕,转身就跑,那笼衣裳自然被遗忘在河边。今夜所有的事物从来没那么大过,张牙舞爪的朝你奔来,铺天盖地挤压的那道褶越缩越小,你感觉像是跑到了地下,不敢回头也不敢侧盼。生怕撞了鬼。

    跌跌撞撞的,你终于到了茅屋,你使劲把门关上,颤抖的上好锁。风退去,疯褪去。就算屋里与屋外一样的黑,你也在没有觉得会比现在更加熟悉安全。

    临睡前你翻了次身,闭上眼又睁开,睫毛窸窸窣窣。你告诉自己。明日得再去次河边,为了取回衣裳。你跟自己这样讲。毕竟冬天太冷,那笼衣服是必需品。说服完,你又闭上了眼。下半夜即将滑入梦境时,你喃喃问自己,怕鬼不是小时候的事吗?

    翌日依旧是惨淡的光微弱的从天上飘落下来,山间不分明。这眼睛迟早会被这昏暗折磨瞎掉,不如趁早摘下来抛上天去,说不准一颗被雀在半空吃掉,还能帮它挨过整个冬天,另一颗说不定会被拿去做天灯,映照着街市明明亮。你想着。你竟然会这样想着。你吃了一惊,手里的活停了下来,背直挺挺。异想天开是小孩子的专利,你嘟囔一句。手里的活又动了起来。

    一天的活半日你就干完了,接下来似乎是要沿着褶去河边取衣服了。血快走起来。踏上褶的时候,你突然嫌这褶过于笔直,路程未免过短,于是你弯弯绕绕,走的磨磨蹭蹭。夜将落未落时,你到了河边。你惊叹一句,山间竟有半日大小的辽阔。

    你小心翼翼的把衣裳拉拢身边,趁着昏暗朦胧的将夜抬头朝河央看去。夜在那里退去,日光般的鱼钩闪闪发亮,粼粼的像要误引鸥栽入假洋。那翁静坐着,和昨日一样。你发了慌,将笼里的衣服尽数扯罩在身上,转头把脸淹浸到墨夜里。你一动不动。琳琅的风漫山遍野,哐啷作响。你想到小时候玩的竹蜻蜓,使劲一旋,就会卷进风里摇摇晃晃。你感觉你也被旋进了风里,摇摇晃晃。

    后来每个浑沌不清的将夜,你都来这洗衣裳。冰封得硬梆梆。开始你还像雀一样缩成一团,扯过昏暗罩在身上,后来你坐的舒展,拂开周身的墨。你开始渴望那翁看到你,最好再说上几句话。可河心到河岸,只隔着风啸。那翁在冰上一复一日的垂钓,你关心起那翁想做什么,他既不凿洞,也不挂饵,不像钓鱼也不像引鸟。你看不懂。你想要看懂。

    于是你去问了人,人们告诉你,那翁多半疯痴,要离他远点。你暗自诽腹,半夜去烧了人们过冬的柴火。火舌蹿到空中,蓝色的烟重重帘。狗把一切看在眼里,你塞了把雪在它的口中,以示它为你保管秘密的感谢。

    后来你成了人们口中疯痴女人,小孩被警告远离那片河,不然会被一个疯女人抓去填肚子。一山的人把你遗弃了,山间再不止半日的辽阔。你松口气,你再没有急事,只管等着看那翁要做什么。

    冬日像蒜瓣一样被一瓣瓣掰去,雪白的蒜皮纷纷扬扬。你甚至听见昼夜颠替发出的清脆声响。已不太冷,冰层在逐渐融化。你突然生出走向他的勇气。如果等冰全化了,他的舟就会载他顺西而去,而你不会游泳。你试探的伸出脚在冰层上踩踩,还算牢固。你又缩回了脚,说道,如果此时走过去,我能跟他说什么呢,我和他又不相识,到底有些唐突吧,这冰也还厚,再等几日吧,等他看我一眼,我就过去。你轻易的拨走勇气,静静的坐着。

    一夜梦里你听见石破天惊的声音炸起,水蔓起,春来临。叮叮当当漫野花香。你梦醒,水波粼粼,孤舟不在。你终于知道,那翁不过是想从河里钓起一条过了冬的鱼。钓鱼真是花费时间的东西,有时候要等上一个冬季,你想到。得亏他不想钓走春天,不然你得过一辈子的冬了。血凝固住,像被冬天折磨的没缓过劲。你呢喃,舟被水推走前,不知道没饵的钩是否有傻鱼咬了上去。

    多年后,你发现那翁没有钓走鱼,他钓走了冬天。可就算再没有灰白不明的光,你还是看不清了。就算他钓走了冬,你却每日每夜感到寒冷,无时无刻哈出惨白的气。一日你脱下了所有的衣服,赤条条的走向河心。你依旧不会游泳。迟到了多年的趟水,不论你在梦里多少次溺亡,还是会真切的淹没过你的头顶。再没有日光般的鱼钩莹莹发光,再没有如山样的翁静坐一冬。鼻腔里的春水愈发炙热,冬终于被驱赶开,四肢逐渐暖和自如。血快走几步。你闭眼都知道四周粼粼,还有一只误入歧途的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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