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街角，路灯悠长。

我已经在这里很久很久，有很多人路过我，我也路过很多人的故事。

路过，所以不知终果。

春天桃花纷飞的气味里，我嗅见信土香草，砖瓦红墙内晾起半干的衣裳，皂角的微辛让我猝不及防打了个小小的喷嚏，顿时满地的粉红色花瓣飘飞半空，夹着扬尘，再轻轻柔柔落在我的鼻尖。我半阖眼睛半睡半醒着，穿着皮鞋和黑白校服的少女会停在我的脚边，蹲下身子用白雪一样柔软的手抚摸我黄澄澄的毛。

而我舒服得直在花瓣里打滚儿。

“好可爱的一只猫啊。”

我听完很是受用，哼唧两声再去蹭她的掌心。

少年手插裤兜侧身站着，我轻抬眼皮，便看见她们目光落在少女干净的侧脸，眼角柔和噙笑。我想起黑猫斯斯看我的眼神，也是这样温暖宁静，让我想跳进他水波一样的眼睛里打滚。 

正在胡思乱想间，只觉得身上一重，却见少年已不知何时也蹲下，修长的手指在我的毛发里穿梭，然后不经意又若无其事地搭在了少女的手背上，略略收紧。我眯眼睛默默念着“非礼勿视”，却还忍不住地偷看，只见得红晕从少女脸上一路蔓延到耳根，然后噌地弹起身，跑远了。

少年轻笑一声，揉揉我的毛，“她害羞了，小猫咪。”

他们踏着早晨的朝阳，离去。

带走我掉了一身的黄毛。

而我还躺在漫天桃红中，觉得空气里都是粉红泡泡，而粉红泡泡里，都是斯斯英俊又冷酷的脸。

夏天潮湿的雨夜里，背着行囊的旅人会与我一同坐在青色的屋檐下，看倾覆天地的大雨像珠子一串串滚落脚边。他猩红着双眼，脚边歪着几个空酒瓶，跟我讲了一整场雨的话。

有挪威绚烂的极光，有高峰上的千年积雪，有深海的珊瑚，也有孤烟直的沙漠戈壁。他不知疲倦地讲，关于那个穿着白裙子明眸皓齿的女孩，关于那些酒杯碰碎的梦想，关于他空有一身的才华和倔强，关于他去过的远方。

我能透过朦胧的雨幕看清他眼底的疲倦思念和年少轻狂，正如我能辨清他眼角干涸的泪，不是雨水。

我喜欢的黑猫斯斯说过，如果一个人信任你，欢喜你，不光会让你舔他的脸，还喜欢不停地跟你说话。他话一说完我就扑上去舔他，他黑着一张脸，骂我，“笨猫！不是让你舔我。”可他没有拒绝我，嘴角偷偷翘起的弧度别以为我没看到。我也经常喜欢在斯斯耳边喋喋不休，纵然他总嫌我吵。

所以那夜，我的眼睛比月光还要明亮。我以为他给我讲了那么多故事，便会带我走。我以为从今以后，便不是我一个人在流浪了。

等到天蒙蒙亮，雨停了，他留下那些没有结局的故事碎片，一个人走了。

秋天里用肉垫踩着落叶咯吱咯吱玩的我，会突然被矮矮胖胖的熊孩子抱住，口水糊了我一身，毛都打结了。

“还不快过来，野猫脏……”妇人会把胖娃娃抱走，拍拍他的衣服，扬长而去，看也不看我一眼。

但其实我很爱干净的啊。

虽然有些怕水。

我讨厌冬天，冬天里的故事带着冰雪一样的决绝，还有让我发抖的温度。 

冰天雪地中，斯斯一身纯黑显眼高贵至极，我在远处小心翼翼地偷瞄，扔几个雪球过去，被他踩在脚下，然后抬起眼斜斜朝我望来，嘴角扯起的弧度，让我心跳又漏掉几拍。

刹那间，一辆汽车轮胎打滑，歪斜着猛冲上一旁的人行道。斯斯就这样在瞬间被撞飞数米，鲜血溅了满墙，缓缓流淌像墙角盛开一朵血玫瑰。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倒在我面前，漂亮的眼睛空洞望着天空，汩汩的鲜血将冰雪染红融化，将我脚下的土地一点点浸染。

我僵着步子跌过去，不停地舔他，他却不像以前那样会嫌弃又别扭地扭头，而像破布玩偶似的一动不动，舌尖全是发苦的血腥味。我几乎发狂的想让他暖和起来，可他的身子越来越冷，漂亮的毛发沾染血污黏结在一起，全不像他平时整洁一丝不苟的样子。

我浑身是血，冲到行人脚边，求他们救救斯斯。可他们看一眼血泊中的斯斯，叹息一声或捂嘴惊讶，就急匆匆走了。闪光灯冰冷刺眼。

带起一阵深冬的寒风。

我不停地发抖，发抖，目光眦裂。

飘落的雪花有一片落在眼角，融化，泪一样滑落。凉凉的，涩涩的，像心口被鱼刺卡住一样。

等到睁开眼，世界都成了一片灰白。

所以，这以后的很多很多个傍晚，我只能在街角望着灰白的天空，想象那里火焰奔腾一样的烧霞。

想象傍晚薄暮的街角，路灯是和我一样颜色的悠长，空荡的街头向天际烧红的云霞流淌。

我在已经亮起的路灯下。

这时，一个女人摇摇晃晃朝我走开。

她精致姣好的容颜，袅娜的身姿都不足以吸引我，因为我每天等在这里，已经见过太多太多。唯一让我注目的，是她赤脚，十几厘米的高跟鞋被随意拎在手上。

我眯了眯眼睛，警惕地抬起我高贵的脚，看着她越来越靠近我的领地，微微弓起身子。而她，一歪身倚在路灯杆上，风情妩媚的大波浪卷发凌乱地拍在脸上。

我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睛里，里面没有我喜欢的云层温柔的蓝，也没有我喜欢的蝴蝶姑娘灵动的粉，里面一片空谷，湖水死寂，有太多太多的故事蛰伏，而我看不透。

精致的妆容被她眼里浓云化不开的疲惫扯出裂缝。

“你凭什么这么悠闲？”

她垂眸踢踢我，力度绵软，像在给我按摩。

我这才看见她被高跟鞋磨到变形的脚，拇指外翻，脚底被磨破皮。

大概是因为你没有看到我内心的悲伤和无止境的等待吧。我默默回答。

“每天累得跟狗一样，可猫狗都过得比人舒坦。”她喃喃，望着一隅天空，可我感觉她好像在望向更远的虚无，大概是她喜欢的那个地方吧？因为她的眼神终于有一丝波动，缓缓柔和地荡漾开来，嘴角勾一抹笑。就和我吃到心心念念的小鱼干的表情一模一样。

“要是我问能那样就好了。”

是去那个她喜欢的地方吗？

是有很多很多鱼罐头，天空飘的都是丝绸一样我能一爪子拍散的云彩，我可以在无边无际的花海里打滚，让纤柔的花瓣挠痒我的鼻子，然后我可以打好大一个喷嚏，看所有鲜艳五彩的花瓣纷纷落散的地方吗？

那里有把我的绒毛晒得暖洋洋发着香味的阳光，有吹乱我的黄毛又把蒲公英种子托来的风，有四季如春有漫山遍野开满山岗的绣球花。

还有……不怎么爱说话却又纵容我，眼睛里装了一整个星河的斯斯。

是那里吗？

如果是的话，让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我端坐在她身旁，歪着脑袋用水汪汪的琉璃瞳望着她，看着她的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像黑夜里刹那芳华的星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背影挺得笔直，好像永远不会倒下。

我也直直坐着不动，看见她远去的那抹影子，天际最后一缕透着光的云也散了，落日已坠。

天黑了。

眼睛好痒，但我不会流泪。

我生来，不会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