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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路

爷爷的路

作者: 顾秋水 | 来源:发表于2017-06-13 21:58 被阅读109次

    傍晚时分,长河落日,劳作了一天的大人们开始回家,沿着那条被模子封固的水泥路。大人们的裤脚卷满了泥泞,疲惫也挂在脸上迎着夕阳的嘘寒问暖。远方炊烟袅袅,田野里的稻截光秃秃的,就连几声狗吠也唤不醒。在这个隆冬肃杀的黄昏,那一条门前的小路,总算初具模样。

    这条路是爷爷那辈三兄弟合伙修的,赶在年节之前,打好路基铺好水泥,时间刚好。南方的冬天,阴湿寒冷叫人骨头发酸。大清早的还是一片朦脓的白雾,爷爷就已经起床,挑着一担水往水泥上浇。我犹记得,冬日清晨,在鸡鸣啼晓的白色光亮间,爷爷的身影浅浅映在暗如青绸的路面上。我只听得一声声瓢泼的水花,激灵的人一阵清醒。乡间几家人都已经忙活起来,孩童的嬉闹显得格外的早,热腾腾的米饭香就已经上了桌。爷爷总会挑完最后一担水,才来吃上几口热饭菜,嘴里还念叨着这几天的路面怎样。再有那么几天就可以撤模,又或者是提醒我走另一条路出去,不要压坏了水泥。

    幼年,爷爷年节的时候总带我去给姥爷上坟。我屁颠跟在爷爷和几个叔公身后,他们健步如飞,带着一担箩里面装着香纸和爆竹。偶尔我走累了,就在箩里睡觉,爷爷担着。他们老一辈有着各自的谈资,大叔公是人民教师,走起路来昂着头。小叔工是湘钢退休工人,迈着步子倒也正经,唯独我爷爷是农民,躬着背脚底着泥。虽然我不知道这些身份意味着什么,我只觉得天空的云痕重重,明明是出太阳的,阳光却似刀,我爷爷的额角纹上的只有黝黑的肤色和纹路。那时爷爷总教导我,多像你大叔公学习,他是教师,吃国家粮。

    我印象中的小时侯,农业税还没有免除。每年的双抢时节忙完后,都要上交点粮食。拖拉机风尘仆仆的沿着门前的路开到坪里,然后每家每户开始交粮食。大叔公自然是不要的,小叔工也不要,可我爷爷却要。爷爷劳作了一季的粮食交上去了,剩下的倒也让日子过得有余。

    扫墓的路途不是很远,有年是爷爷担着我去,叔公们骑着二八式自行车。到了坟上,爷爷一边烧纸钱,一边对我絮叨上一辈的历史。我祖籍应当是湖北大围山的,民国的混乱年代,天灾人祸让姥爷不得不一个人背井离乡逃难。从此就与大围山那边的亲人失去了联络,至此南下到湖南生根。路上还遇到了我姥奶奶,两个人相依为命。还没有过几年安稳日子,日本帝国侵略者就已从衡阳往北打来。我姥爷那时就被抓去当劳工,姥奶奶带着几双儿女艰苦度日。我听闻姥爷后来出逃,躲过好几次搜索。想来姥爷那时一定躲进蒿草让人找不到,而我一眼直望这坟头的荒烟漫草,不禁心生凄凉。

    姥爷逃回来后身子已经败了,战争的疮疤并没有得到时间的愈合,在爷爷十五岁的时候,姥爷撒手人寰。姥爷葬的时候连口棺材都没有,只有草草的挖个坑埋了。爷爷不得不承担负起一家人的生活,开始外出做工。命运没有给他选择的权利,因为有些人的命运生来是无法被选择的。所以他们只有顺受只能埋没,如果说这种逆来顺受有一个期限,就是一辈子。彼时大叔公和小叔工还在上学,已是举步维艰的生活,还要担负两个弟弟的学费。爷爷出去做工的工钱,只是杯水车薪。

    苦难使得爷爷呈现出坚韧的性格,却也使得他受惯了苦难,反而失去了反抗的能力。那年村里生产队有个工人名额,家家户户争着要,爷爷为人老实忠厚在队里口碑不错。生产队长比较看重他,有意让他出去揽工。当一纸文书下到爷爷手上,结果三个字:不同意。大抵从那一刻起,爷爷的命运才终于尘埃落定。他连改变自己身份的资格都没有,种了大半辈子的地,没有怨过任何人。只当他喝了酒后,泪眼婆娑的哭腔里,才听得到半点关于,关于那时,他是多么不甘心。爷爷说,因为自己没文化,因为自己没有读书。后来呢,自然是小叔公去了。当了工人,有了一份铁饭碗。大叔公初中毕业也回到村里,当起了民办教师。爷爷那一辈人,总算是都有了着落。

    唯独,又是唯独。爷爷的命运总是那么不堪。我也是在一点点长大后才渐渐清晓事实,对于那些牵扯过于繁冗的细节,也记得不清楚,只想爷爷这一生大概深藏了许多不被知晓的人与事。爷爷守过工地材料,捡过破烂,扫过大街。这三份工作的年轮就是我的幼年,少年,现在。

    最值得一提的算是捡破烂吧,我并不觉得可耻。爷爷每次捡完破烂就会在坪里摊开晒,之于我来说,简直是一场寻宝。我可以找到一些支离破碎的图书,一些被人丢掉的曾经心爱的玩具。这一切我记忆犹新,我在那些破烂堆里摸爬滚打,肆无忌惮的笑着。有时候淘气会把爷爷晒干的纸张打湿,也会偷偷藏起一些比较贵重的东西,私下去研究。爷爷送破烂到废旧物品回收站,我也要跟着去的。那里充斥着各种事物陈陈相因的古怪气味,脏乱潮湿。我在杂乱无章摆放的破烂里,寻找,寻找一些玩具。所以总会有人笑我,大的捡破烂,小的也跟着捡破烂。那时我真的很脏呢,和爷爷的脸上一样,可我引以为豪。

    但人总会随着年纪而知道羞耻怎么写,羞耻是可耻的。我不再和爷爷捡破烂,也不喜欢他捡破烂。这使得我曾经被人嘲笑和难过。在那段时间的罅隙里,我几乎不再和爷爷亲近。每天上学放学,过着读书郎的日子。爷爷会说,读书好。成绩自然成为了可以让他开心的事情。凡属是我的一些小成就,他都会在嘴边赞颂。考上大学,他称颂了五年。参加工作当老师,现在他一直都在颂扬。发表了文章,他也要保持能够看懂——装模做样的在灯光下端详好久。我的毫不起眼,在他口中都是光芒万丈。在每一次和村里的老人聊天时,爷爷提起我的时候,总是一脸骄傲,引以为豪。好似乎我的这些成就,可以弥补他这一生的困苦。

    那年冬末春初,门前的路封固完毕,不过多少时日便可通行。惊蛰时节的日光被润湿的风所反复稀释,如同抽芽的桑叶般浅的格外清冽。

    爷爷坐在冬天的日光里,那样宁静平和。他走过很多的路,但没有走过家门口这段如此遥远的路。他脚底生花,一步一迈,好似乎一辈子都这样走过来了。

    落日照在他毛呢大衣上,勾勒出柔软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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