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有些阴冷,如水的月光洒下,凉风轻拂,似水一般流动着,又似水一般冰冷,那淡淡的蓝色,仿佛久久徘徊不去幽魂,目光惆怅,望着那新立土堆,仅仅是土堆而已……
襄阳有一墓碑诗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字迹有些清秀,有些温柔,似青雾一般的湿润,弥漫着的,是寒蝉一般的凄切,危楼一般的孤独。
……
是朦胧般的黑暗,光明与黑暗交替着,像是清流淌过,有些冰凉。
我睁开了眼,夜晚的冰冷让我有些回味,湖上薄雾轻轻舞动,淡蓝色的月光似水一般温柔,顺着薄雾浮动而流动着,有些轻柔。
依然记得,那一夜,我本该轮回,那个男人,他说他叫死神,他说,我欠下太多的债还未偿还,要我了却这世间恩怨,否则不能入轮回之道……
不容我说话,我已回到这赋予我生命的世界,我痛恨的世界……
这一刻,我成了孤魂野鬼,真正的无家可归,我笑了,自嘲的笑。
在我眼前的,是我的坟墓,不错,就是我的坟墓,似落蝶般的纸钱杂乱地散落在那湿润的泥土上,在那简陋的木制的墓碑前,那杂乱地脚印,是她们,恍惚间,仿佛我看见了她们无声抽噎,为我的离去而悲伤痛苦,似乎空气之中还有她们留下的熏香,还有那湿咸的泪水……
望着那薄雾弥漫的江面,一时间,竟不知何去何从,我欠的债,是什么呢?
想着,念着,不知不觉,竟来到百花楼前,这里,残存着的,是我的流离半世啊……
这里依旧热闹非凡,莺莺燕燕们歌舞着,还有那达官贵人猥琐的奸笑,这里并没人为柳七的离去而悲伤,雁过寒潭,潭不留影。
我想到了一个人,她叫毛惜惜,是百花楼的花魁,是我生前知己之一,对于她,我终究还是存在着一丝歉意,那年我拥她入怀,美人如香,我就要进京,我让她等我,等我金榜题名,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她,我终究还是没能回来,我终究还是在那艘破船上离开这个世界。
我想,既然来了,便看看她吧。
我来到她的闺房前,是那熟悉的薰衣草的香气,心中不禁有些痴了,有些怀念……
不知道她会不会想念我呢,我笑着,慢慢地进去了她的闺房,陈设还是那么清雅淡丽,那淡淡的清香,是薰衣草的味道,我轻轻地笑了,看来,她过的很好。
嗯?那是谁,我看到一个人影,不,那是一个男人,唐静!居然是他!
那个襄阳的纨绔,怎么在这儿?那是……那个女人,是毛惜惜,此时她笑着,尽展她的妩媚,那弯月柳眉轻轻挑动,那是魅惑苍生一般的风姿。
唐静拉着毛惜惜的手,拥怀入榻,风吹灯落,我已明白,毛惜惜已不再是昔日的毛惜惜,我也不再是她总呼唤着的那个七哥哥了。
我懂了,我明白了。
浩淼的夜空里此刻仿佛一声叹息一闪而逝。
叹得深沉,叹得悲哀。
呵呵,我竟然感觉到一丝苍凉,原来,我把自己想得太重,把她想得太美……
我还是走吧,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孤独地飘荡在这冷清的街道,身后就是那烟花柳巷之地,是我放荡风流的半生流离之所……
我该去哪儿?这个世上已经没有柳七,没有柳永……
有谁会记住一个死人?
那堂皇的流离之所越来越远,渐渐的,被那无尽的黑暗吞灭了生机,剩下死一般的寂静,突然间发现,襄阳的街道竟是如此的狭窄,窄得容不下我一缕孤魂,我该何去何从?
好冷啊,我习惯性地紧了紧衣衫,然而我的手却轻松的穿过了我的身体,对啊,我只是一缕魂魄而已,又怎么会感到冷呢?可是,为什么心却那么疼,那是被撕裂般的痛苦。
“寒恐倦,长空凄唳孤飞雁。孤飞雁,惊心惨变。谁家庭院?离情别绪千千万万,西厢牖户千秋怨。千秋怨,枕边残泪,依依私恋……”
谁在唱歌?这是玉英的《忆秦娥》啊,还记得那日河畔,她怀抱古琴,落着泪,听着我唱罢一曲《雨霖铃》,我还是走了,后来,她就作了这曲《忆秦娥》。
我循着声音过去,我看见了,是她,是玉英,她的身后,是我生前居住的游船。
罗衣淡淡,月色苍凉,那怀抱古琴的青愁女子,她在哭泣,那琴,不正是我送她的南风么?取自“南风月下,以期佳人”之意,她在念着我么?玉英啊,我柳永得红颜如此,夫复何求?
我终于知道我所亏欠的是谁,是合资葬我的苦难女子,是月下念我的佳人玉英啊……
“啊七,你曾许诺过,带你功名落定,赎我半世流离,可是为何你竟如此狠心?留我孤独半世?啊七,你好狠心……”
两行清泪潸然落下,那浅浅的泪痕,是灼热的思念,啊七,玉英这样叫我,只有她这么叫我而已。
玉英,我的愧疚强烈地斥责着我自己,我疯狂地想要去拥抱她,告诉她,她的啊七就在这儿啊,玉英。
可是,每一次透体而过,换来的,是那阵阵的失落,心好痛啊,玉英,你能够感受到么?你不要哭了,我就在这儿啊。
眼角清楚的酸涩之感,一股冰凉从脸上划过,我,哭了?
原来,灵魂也会哭泣么?
叮~
玉英俯首轻挑,葱指玉手拂过,是那寒蝉一般凄切的音符跃动,那难舍的悲伤被这月光洗涤,更加浓郁纯粹,更加令人心痛。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
这是我的《雨霖铃》。
朱唇青启,那是泉水般清澈的声音,干净得让人心醉,让人怜悯,一行行泪水划过,那倾城的容颜更添几分柔弱。
玉英,我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再也听不见了,玉英,我柳永负了你,若有来世,三变定与你生死相依。
一曲终了,玉英缓缓起身,抱着南风古琴,就这样,痴痴地望着江面,因为,那对面,正是我的坟墓啊!
“生做君妻,死为君魂……”
玉英淡淡地说道,轻柔的话语里,是她对我这亡人的执着。
唰唰……
突然黑鸦蔽天,突如其来的嘈杂撕碎了这片刻的宁静,安谧。
杂乱的脚步声惊扰了玉英,我看见了,那踏着烟尘而来的,唐静!
又是他,他想干什么?
思索之际,唐静已然下马而来,摇着他的美女扇,悠然地走向玉英,我的心中多了一丝不安,玉英的眼里也闪过一丝慌乱。
“唐公子,”玉英稍作镇定,俯身行礼。
唐静淫笑一声,挥手,虎狼般的护卫蜂拥而上,恃着单薄的玉英,走进泊船。
玉英呼喊着,叫骂着,唐静淫邪一笑,步入我的游船。
砰!
我送她的南风破了,她哭了,不再挣扎,因为,这都是徒劳的,她的目光涣散,盯着碎裂的古琴,眼角只留下一行清泪。
紧接着,是撕裂长空的尖叫,那是玉英的声音。
啊!唐静,混蛋!混蛋!放开玉英,放开她啊!混蛋!死神,你给我出来,出来啊,我要杀了他,那个混蛋,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哭了,真正的哭了,我沙哑着喉咙,可是,谁听得见?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我死了还要承受这痛苦,为什么啊!
天明,刺眼的阳光下我感到一丝灼热,有些难以忍受,唐静出来了,脸上是那可恶的满足的笑。
束着腰带,他走了,那个混蛋走了……
一束阳光拨开了薄雾,显现出对岸我的坟墓。
玉英出来了,她整理好衣衫,目光涣散着。
玉英,对不起,对不起……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还是流了出来,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
嘀嗒!
那是水滴落下的清脆声响。
“嗯?啊七,是你回来了么?可是玉英已经不是原来的玉英了,你还会要我么?啊七……”
我的泪水,竟然,凝为实质,落在了玉英脸上,玉英,你看见我了么?我是啊七啊,我是你的啊七,对不起,玉英,对不起……
此刻,我除了对不起,还能说些什么?
玉英僵硬地迈着步子,她的眸光已经没有了色彩,是那苍白的灰暗,口中喃喃念叨着的,是我的名字,她在叫着……
“啊七,啊七……”
玉英,你听见了么?我在回答你啊,玉英,你转过来看看我啊,我是啊七,我是三变啊!
她来到了我的墓前,这里,有一株垂柳,她靠着垂柳,痴痴地望着那对冰冷的泥土,眼中说不出的悲伤痛苦。
嗤!
不知何时,她手中多了一柄弯刀,就这样,轻轻地划过,如夏花般绚烂的鲜血绽放,喷洒在我的墓碑上,淋湿了玉英题的碑铭……
不……
我嘶哑了喉咙,痛苦,悲伤,伴随着那一缕殷红喷洒。
不要,玉英,为什么,你好傻……
鲜血殆尽,染红了垂柳,染红了墓碑,染红了长河,染红了我的灵魂。
蓦然间,一朵绚烂的火红之花凋零,枯萎了她的枝叶。
“你懂了么?柳七?或者,你明白了么?”
他出现了,那个男人。
柳七不明白!
我大吼,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让我回来,为什么,我明明已经死去,却让我魂归故里,饱尝这相思之苦,神就可以玩弄凡人的命运吗?
“唉……痴儿,世间皆有因果,你前世风流不羁,多少人像这女子一般为你香消玉损?柳七,你可明悟?”
人生而追逐,我却死于追逐,人苟存于是,本就互相亏欠。生于父母,这赐予生命之恩何来得报!师恩何报!你不过是一妄自尊大地神,却如何懂得人之情感!你妄言我亏欠世人,却可知世人欠我!狗皇帝因我年少无知题词之过,便断去我柳三变的未来,这些!你可知!
“我说你为痴儿,冥顽不灵!”
何为痴?
我冷笑,究竟何为痴!你是人么!你懂人么!
“你才学惊人,却狂妄无知,你且说人生而追逐,试问,你真的在追逐么!”
“你可是在沉沦!”
“正是因为你的沉沦,多少红颜落泪!这谢玉英仅仅是其中之一!”
沉沦……追逐!究竟何为沉沦,何为追逐,三变不知……
难道……我真的错了?可是……那狗皇帝……
……
“人类有贤者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心志不坚,何以担天之大任……”
我……真的错了么?我错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么,呵呵,原来,都是因为我自己……
“你前世风流便是因,此时痛苦,灵魂倍受煎熬便是果,因果循环,乃生死之道啊!”
柳七悟了,谢大人指点!
……
寒蝉凄婉鸣叫,危楼风中伫倚,那杨柳岸上,晓风残月,孤独的土堆旁,那卓然而立的墓碑有人云:奉旨填词柳三变之墓,内侍谢玉英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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