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幸福
亲爱的阿莲莲给我说这事的时候,语气带着少见的平静,而我却隐约地意识到她内心经过了反复思虑,直到鼓起勇气向别人诉说自己的遭遇,一个女人最怕失去的东西,在人生中最为担心的事,那便是保持从一而终,对自己男人的忠诚。但她还是说了出来,不幸的是她遇到这一个似乎宿命的偶然,难以规避地降临到一个毫无准备的女人身上。莲心里的苦闷伴随着委屈的泪水,静水流深而波澜不惊,全部隐忍下来压在了她的柔弱肩上。莲一边说一边迅疾地用纸巾擦去不时淌出的泪,好像早已准备好哭泣,事先带在身上随时备用。我想假如人不再流泪的话,遇到难以排遣的心中的心事,如果不缓释出来,积累在心淤积得太久,憋屈得太久,任何坚强的人都会顷刻间倒下,幸亏人还有帮助自己排放的泪,用泪冲刷着沉淀在眼底的尘埃,想哭就哭吧,尽情哭泣出来,心里头就会感觉舒服一点。在莲说话的时候,我尽量用心听她说的每句话,同时在脑海里梳理那些略显凌乱的思绪,但有些地方还是没听详细和听清楚,我却没有劝她停止下面的故事,让她先完整地讲完再问细节。尽管我已经深受感染,开始感到格外沉闷,那种压抑让我呼吸困难。莲不在乎面对着的只是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她竭力说着她的经历,然后吸了吸鼻子,接着让自己的情绪镇定一些,看上去也好多了,她继续向我讲述她的遭遇。
有几次我想打断她的话,告诉她说你的事情我基本明白了,没必要重复前面讲过的那些,意思是我的记性还算可以。我不愿意反复听无关痛痒的话,那样对她将是敷衍了事,而莲给说到的这些往事,她的目的也并不是想得到我的怜悯,听到别人给她报以廉价的同情。她说他欺负了我,那天晚上我去村东头找主任,他乘机占有了我的身体。听到莲说到这时,我突然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是不是我听错了。她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莲脸上依旧还是一副平静的表情,近乎毫无表情,她说着的那个人好像不是她而是别人。接着莲说那天我男人羊羔疯发作,躺在院子里满地打滚,嘴里不住口吐白沫。莲赶紧双手掐住男人的胳膊,想把男人背起来,试了几次,男人死沉死沉的,她一个人使完吃奶的劲根本拉不动。她想到村主任李大牙叫人来帮忙,请他派一辆村民家的兰驼车,把发病的男人送到乡上的卫生所。村庄离卫生所有六七里,全是山路,又是晚上,根本没人肯去。不去,只死一个;去了,不知要搭上几条命。让谁去?除非李大牙发话,指定安排到人头上才行。人眼看着就不行了,你们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说着说着莲急的当场放声哭了起来,她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在寂静的夜空飘荡。她也不知自己那天哪来的力气,去跟她以前躲着的人求情下话,给人家去说救人要紧,要多少钱我一定给你们。莲苦苦哀求着,但没人答应开车送人。夜路陡峭,太难走。莲咬了咬牙,硬着头皮上了李大牙家,她恨这个人,却不怕他,尤其在人着急的时刻。一个人需要多大的胆量才可能容纳那么多委屈,女人所承受的事情竟然那么多,在她瘦矮的身材内装着。我只好对莲说,对不起,我的确想不出来更好的办法,再说我现在有工作要忙活,感谢你信任我说的这些,但我还是非常抱歉,不能给你丝毫的帮助,我心有余而力不足。谢谢你。莲慌忙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脸上挤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那种似乎受宠若惊的神情,一下刺痛了我的心。这时,莲使劲地抿了抿发紫的嘴唇,嗫嚅着,言不由衷。她转身走到门口,忽然扭过头来,再次向我告辞,打扰你了,脸颊飞过了两朵桃花般的红晕。
李大牙家在村头一处山坳,就他们一家住在那。离村子稍远。莲晚上来找李大牙,要不是柱子快死了,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来这的。莲发誓不会跨进这家门半步。院门没上锁,灯光从北面正房窗口透出来,照亮了半边院子。莲撩开棉布门帘推门进去,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一眼看见李大牙坐在热炕上,正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喝酒。李大牙的老婆在门口火炉子边,往铁锅里揪面片,屋里热气飘溢着羊肉的鲜香。看见莲来了,李大牙并不感到意外,知道莲会来似的,盘着腿挪动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红扑扑的脸上已有几分酒醺。李大牙看见莲,龇牙咧嘴笑着,眯着小眼陶醉地望着莲。哎呀,可真正的稀客!莲怎么来了,快坐下。用手拍了拍炕头,弹土让客。莲闻到酒气烟味,从满嘴黄牙里喷来。莲忍不住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李大牙的老婆手里扯着面片,连头都没抬一下看,串门的人多,也不在意来的是谁。面片在沸腾的汤锅里漂浮。白色的热气,升到屋顶向四周蔓延开来。老婆子,快给莲盛上一碗饭!老婆头也不抬,我这不是一直在下面嘛,咋咋呼呼的什么啊?莲连忙推辞,晚饭家里刚吃过!李大牙跪在炕沿上道,黑饭我们才吃,羊肉汤揪面片子做好了,你来得巧,热热地再吃上一碗。莲,快上来。李大牙忙着让招呼莲上炕来。但莲没动弹,闪过了伸来的那双手。李叔我过来有个急事情说呢,看了一眼跟前的客人。有啥事你说啊,屋里没外人,这个是娃他们远房阿舅,工程队包工头,来串门商量今年春上了,搞个度假村,就那种高档度假村,你见过了吧,肯定见过,那个来钱真厉害,好玩好吃的地方。到时候庄子你这么攒劲的人,聪明伶俐,来度假村上班。噢,对了,忘了这么晚了有啥事,一定是有事。你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快点,老婆子,面片子好了没有?怎么这么柔啊,来个客人你就磨磨唧唧的。手底下麻利些。老李因为酒劲,在炕上一个劲咋呼。老伴一旁悄声嘟嘟囔囔。可能怕老李二杆子劲,喝了点猫尿没高没低。老伴默默地揪面片子,将就着生活了几十年的男人。哎呀,你这个人啊。好了,再等会,莲有啥事你就跟叔吱一声,只要能帮得上你,尽力而为帮你。来来来,别站着,站客难打发啊,慢慢说不急。莲这时注意到炕桌边上一张一百块钱,放在羊肋条的炕桌上。
莲长得不漂亮,也不出众,甚至还有点难看。务劳庄稼活,生活的艰辛过早地担在她的肩上,脸上阴郁的神情,像五十多岁的女人,而她告诉我说她今年才三十五岁,比实际年龄超出十来岁,长得老相而已。莲读完了高中没考上大学,在村里女孩子中间并不多。话说回来就算她考上了大学,家里也不允许莲去上。读书断字,使莲和本村女人比较起来要有文化,口才没人能比得上。文化程度好,使莲有了几分与众不同的魅力。李大牙其实也不是村主任,只是以前在乡合作社工作过,退休回到老庄子里,村里人一律都尊称他李主任。李大牙起初说不是不是,后来叫的人多了,他也觉得体面,后来叫着叫着,他倒真的把自己当成官了。莲有好几次遇到,他对自己起了心意,他看人的眼神,莲也发觉这家伙不对劲,心里烦但碍于情面,不好撕破跟他翻脸,毕竟是一个庄子,没必要惹麻烦。再说男人身子骨不好,三天两头生病在床上。里里外外的家务活她一个人。李大牙隔三差五凑上来套近乎,莲不胜其烦。李大牙的威望,连村里赵主任也让他三分。庄子大多村民胆小怕事,心里对他又恨又怕,拿他也没办法。李大牙老鼠眼,盯着莲,火辣辣地在身上瞄,莲肩上扛着锄头,两人狭路相逢。见左右无人,李大牙更放肆了,凑近阴阳怪气地说,莲你家柱子的病好些了吗?这两天又瘦了,要是地里忙不过来,叫几个年轻后生帮你。李大牙作慈父般的热心,关心莲的样子,眼睛不老实地在莲身上扫来扫去。
李大牙腾地从炕上跳下地,精着脚片子找到一边散落的鞋,走,我们过去看柱子去!说着给娃的阿舅说等会就来,这么晚也没车了,晚上就住下来,我过去看病人什么情况马上回来。
到了莲家,柱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老李手伸到鼻子前摸了摸,嗯,问题不大。这啥会的事啊?问莲。莲心头一热,话还没张口说出半句,泪水就扑簌下来,泣不成声成了个泪人。莲告诉我说,那天晚上也许是老李喝高兴了,跑前忙后找来了几个人,想办法救柱子,感觉这个老头其实还不坏。而这个念头由此也改变了她的命运。老李掏出手机,拨通了乡卫生院院长的手机。喂,张院长吗?我是大夏村三社老李,我们现在有个急诊,病人情况十分危急。你说什么?我们把病号送过去?这里路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黑灯瞎火好几里山路,开车送病人那不等于送死吗?我们这刚下过一场大雪,车走几里夜路拉着病汉,肯定会误事。要不然你们大夫来上一个。两人抬着柱子上炕,盖好棉被。过了一会柱子发出重重的鼾声,但人还是昏迷不醒。等到后半夜乡上骑摩托车来了两个医生,给柱子检查,然后输液,莲用汤匙给男人服药。半个小时后,柱子慢慢苏醒了过来,他睁着懵懂的眼神惊恐地环顾周围,脑子还是迷迷糊糊的不太清楚,谁他都认不出来。人病得不轻,但医生却说这病不用担心,休息一晚上到明天早上会好起来的。几个人围着柱子观察了一阵,看再没复发,两位医生在临走前,留下了几瓶药还有药液,嘱咐两人不要离开病人,等看液体输完了,接着给病人挂上就行。医生还有住院病人照看,返回了卫生所。哐当一声,房门关上。屋里只剩下老李和莲,照顾躺在炕上昏睡的柱子。
然后我认识了莲,就听她给我讲起她的故事。过了好几年,有个冬天,同事告诉我有个农村妇女找我,到楼下,果然见到了好久没见的莲,她看上去比前几年精神好多了,她跟说自己干起了温室蔬菜种植,莲和柱子有了个孩子,上三年级了,成绩很好。莲走了以后,好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到莲了,不知道他们生活好不好。后来有一次我偶然路过大夏村时,忽然想起了莲的家住在这,然后问起当年的莲来,现在过得怎样?听到的各种故事,版本大概有三个。说老李的小舅子投资,在村里办起了度假村,老李当上了光照开发总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如愿以偿了自己的野心,但随后因包二奶,东窗事发,身败名裂。娃的远房阿舅,因此案有牵连,涉嫌与房地产开发商串包,哄抬地价,采取不正当竞争手段,包揽了承建海滨之都项目,在施工时偷工减料,造成了小区楼房卫生间大面积漏水,引起业主投诉,后警方介入立案调查被刑事拘留,或将面临法律的严惩。
莲咽下了一肚子苦水,而让他们阴沟翻船的人,却不是可怜的阿莲。莲并没有那么去做,出乎意料。真正让他们栽跟头的人,既不是他们的竞争对手,也不是仇人冤家,谁都想不到竟是李大牙的老婆。她出现在这篇小说中的开头部分,只是一个在火炉旁揪面片的人,几乎没有多少台词,而且在小说出场的时间,前后不到半个小时,那锅揪心的面片,表现出这个很有心计的女人,那种深藏不露的为人性格,因为作者的粗心而疏忽了对她的生动刻画,而使得读者对她的印象模糊,如果这段情节,再精心刻画一番,那么也只有一个瞬间,即使转瞬即逝,那就是——她埋头站在水蒸汽弥漫的炉火旁,一直在往锅里的羊肉汤里,机械式地给别人揪着面片。实际上,那天晚上李大牙和远房阿舅的谈话,说到如何承包的办法,传说就是她提供的第一手资料。而她这样一反常态的动机,或许会有点荒唐,但按照情理而言,完全可以理解,那还是她对丈夫源自内心的真爱,已经不能再有第二个女人跟自己一起分享。她报案自己的丈夫,无论出于正义感,还是完全是因爱而恨,已然无从得知,村上的乡亲们对她的好感,来自于这位目不识丁的女人,大义灭亲的善举。
还有那遭遇坎坷而从不服输的可怜的阿莲,在我的心目中像圣洁的女神,为了挽救垂死的男人不惜自己的生命。柱子的病情得到彻底根治而痊愈,他们过上了美好的生活。历经磨难,劫后余生,人生苦尽甘来,重见曙光,每个人都找到了幸福归宿。他们给孩子取名叫春生,希望他长大以后也和我这个傻舅舅一样,舞文弄墨。他们曾经给了我伤感和失望,同时也给了我希望和勇气,我也衷心地祝福阿莲,能早日实现他们的梦想,住上四室三卫的复式楼。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着,和我们每个平凡的人一样,生活多么美妙啊,在这个边陲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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