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你的人后来怎样了

文:胥卿说

搭上一辆去市里总站的大巴车。些许靠窗的位置还空着，不过更靠近走廊的邻座多是坐着人的，实在不想麻烦别人让一下身子，就径直往后走，坐到了大巴最后一个二人座的位置。靠窗的男生睡着了。

早起的风刮得太像冬了，刺在脸上生疼，怪我非要轻装上路，连个一次性的口罩都没有装备在身。好在是坐下了，不等车里的热气儿将我缓过来，困意就悄无声息得袭来。罢了，打个盹儿吧。

大概生物钟比我是清醒许多的，这个时候，可轮不到你犯困。

大长排尾座的中间，一只穿着运动鞋的大脚被其主人翘起的二郎腿擎了起来，不偏不倚地杵在旁边女生的裤子上。又是哪个没有教养的公子哥？作为一个正直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我在心里狠狠地批评了那只大脚的主人。但，事不关己，我得继续眯会儿。

“对不起。对不起。”尾座传来嘶哑又浑浊的声音，原来是位老人家。显然，他抱歉得很，好在姑娘善解人意，笑着摇了摇头。可瞧瞧我，怎么能以脚取人呢！我面壁。善良的姑娘总让人忍不住多瞧上几眼，我转过去朝女孩儿笑了笑，大概她能明白我正在赞美她吧。

不巧，女生的安全带打不开了，我连忙伸手帮她解，愧疚的老人家以为我们在责怪他弄脏了她的裤子，慌忙向我们解释：“只是碰到了，没弄脏，没弄脏，对不起。”我也赶忙解释是女生的安全带坏了，没有怪他的意思。他可能听不清，就只顾说：“没弄脏，没有。”

我们相视笑了笑，没有多说些别的。车上人多在睡觉，我不敢大声说话。以为作罢。

“姑娘，给我放首歌听吧。”我这是听见了什么，一向不习惯麻烦别人的我自然认为这将就算是个无理的请求了，毕竟大巴气氛静得很。转过头看最后一排原来还有一个女生，倚在窗边，脸上写满了厌倦。显然她在排斥并拒绝着老大爷。

“姑娘，给我放首歌听吧。”声音的传播转换了方向。再偏过头去，他在似要求似恳求地拍着刚才那姑娘的肩。姑娘看了我一眼，不用说，她也懵得很。操着一口不流利的方言，他将歌名说了四五遍才隐约让人听明白，是《爱拼才会赢》。

脑海中千匹神奇宝贝飘过。女生依了他，怕吵到别人，她将声音调的很小，把听筒朝向后座，他似乎并不怎么领情，焦急地让女生放大音量。她尴尬地很。她太善良了。

“大叔，大家都在睡觉，可不可以小点声不要吵到别人？”坏人还是交给我来做吧，我试探地问了句。

“放最大声！再大！”他开始生气了，这次我不是听见的，而是看见。那是第一次对视，他的眼皮有点肿，眼神里却都是愤怒。脑海中万匹神奇宝贝飘过，老天我到底说错了什么！

“这个歌，是我女儿最喜欢的歌。”他拍着我的肩对我说。我一时语噎，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我觉得我好像理解错了什么，但赶忙抛弃了坏的想象。“我告诉你，我女儿不在了。”原来我没有理解错。我再一次望向他的眼睛，是红肿着的，神情里原来还有那么多悲伤。这次该责怪嘴拙了，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又悄然地点一下头。

虽然并没有向我提问，但我知道他在等我回答，然而我没有。我把头低下了，太害怕目光的再次相遇了。他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打扰到我了，我甚至有点恐惧。

他反复向我和旁边的女生重复了他女儿去世的事实，然后再次用悲愤的眼神注视着我，只单单地看他的眼睛，我的眼角都要模糊了。我怔住了，为什么我从他的眼神里，真的看到了愤怒，我原以为是因为我在害怕，直到他开始骂自己。

我没有问他他女儿是怎样走的，一来我知道这个并没有意义，二来这只会徒增他的悲伤。我只听着他责骂自己，然后吞吐着说了句不要难过。他却更悲伤也更愤怒了，像是在怪我，怪我说错了话。“我怎么可能不难过？你说！”

我……

他反复地对我，对那女生强调，他是个混蛋，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她没有说话，我也是。车里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我们，带着满是厌恶的神情又转过头去。他越说越生气了，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我担心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怯怯地看了一眼邻座的男生，依旧睡着，但似乎已经有点烦了，两眼间挤出一枚竖纹。如果有万一，他会帮我们的吧？我安慰着自己。

我本想只听他说的，尽管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的回应，然而我依旧没有。我实在算不上心理理疗师，太怕说错了话，把他弄得更悲伤，惹得更愤怒。

“你说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死？”他满脸泪痕地看着我。

“别。”他没有给我继续沉默的机会，“你女儿在那边一定不希望你难过的，她肯定希望你和她妈妈能够一直健康幸福地活下去。”我明白安慰的话说的实在太庸俗，也无妨，他真的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又继续骂自己。眼泪吧嗒吧嗒地落，说女儿的妈妈正在等她回家，可是等不到了。我心疼得很，可无能的我依旧沉默着。

我不认为世上有什么不称职的父亲，至少我没有体会也没有见识到，我的父亲给与了我太多的爱，我明白那是我怎样也偿还不了的。我想他的女儿一定跟我想的一样，不过是他自己太自责罢了。后来我尝试着又同他说了几句，站在一个女儿的角度。

然而结果是跟之前一样的。他说越多，就越愤怒。我只能继续安静。这段时间里，我的内心是挣扎的，我想解救他，可我没有那个本事，我想解脱我自己，我于心不忍。

下一站，后半座位的人大多下车了，包括那个女生和我邻座的男生。我有点茫然。

我的存在对他来说或许是一个可以哭诉的存在，然而我和他女儿同龄的现实只会让他的情绪更难控制。安慰也罢，沉默也罢，我怎样做对于他来说可能都不是他想要的回应。我不知如何是好，甚至罪恶感油然而生。我太自私了，我该劝他的，确实我也如是做了，可他的反应告诉我，我真的无能为力了。我选择了下一站下车。

他曾反复对我说我不会懂失去亲人的滋味，我只是低头不语，就算愿意接受世间生老病死的事实，也实在希望永远不要给我机会让我深刻体味。我没有再回头看他，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哪怕只是对视过片刻，也已经烙进我脑海了。我怕再看一眼，就要重新给他拾起悲伤了。我尽量让离开的背影更慢的消失，希望他能知道，他的女儿也曾好好地爱过这个世界同样也被深深爱过。

或许我真的不是个勇敢的人，甚至太缺乏怜悯的心。我徒有对他言与泪的心疼，却无能又胆小的什么也做不了。不必原谅我，实在算不上好人。可能面对这件事，我始终是罪恶的。

还剩下半钟头的车程，愿那位父亲能擦干眼泪重新启程，愿他不再受苦。

虽是不长不短的经历，但写下这些，既是想记住那父亲思念女儿又悲又愤的眼睛，更是想劝解你我，爱在当下。

他与我与那姑娘反复地倾诉中我脑海里不断浮现我父亲的身影，甚至邪恶地幻想没有了我的父亲是否会如他一般，在一个陌生的大巴上拉住陌生却同我相仿年龄的姑娘的手诉说他的悲哀。我赶忙打住了，我为何要消极面对这样的情境。上帝把我们赠与这个世界，便也同时赠与我们无限的关爱与无限的牵绊，生活从来都不只是为了自己。我们有自己的梦想，自己的追求，可一路追寻，身后默默支持我们的身影，可从不敢辜负。

许是太触景生情了，真正爱你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已经爱到十分，对你的爱意只会愈浓，人心肉生，在可以珍惜的时刻，希望你我都能用力珍惜。

失去你的人后来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