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勉强

大脑最令人费解的一点是：储存无用的知识永远比有用的知识多，还贼容易调取。

比如，我问你：

小学的门岗是在进大门的左边还是右边？

零食无花果干的真正身份是什么？

高中生物书中的那个肌肉女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是不是马上就想起来了？

而那些最重要的信息，你的大脑随手就把它们丢到回收站。

银行卡密码六位数，一输，错了。

而你的大脑拿着慌慌忙忙拿着从回收站划拉回来的密码，固执地发出指令：就是它，没有错！

于是你连输三次，卡被吞了，多尴尬。

知识也还好，最尴尬的是那些重要的日子和事情，原以为相约永志不忘，谁知大脑第一个背叛我，我甚至都想不起来对方的面孔和声音。

一些太过平凡的日子，大脑却当宝贝似的珍藏，还时不时给我来个回放，只因当时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往后的某一天，我会不会突然想起今天这个时间？”

那是高三的某一天傍晚，下课后我回宿舍洗了头，也许正是如此，让脑子进了水，还跟舍友笨拙地说起这个想法。

她明显有点尴尬，反问我：“什么时间？”

我不知如何形容，更加笨拙地找补：“就是现在啊，今天。”

“哦......”

如果我是她，大概也无法理解旁人突如其来的怪念头，所以识相地继续带上耳机，用老妈偷偷给我买的昂达MP4看《春光乍泄》。

许多人都声称自己对开头那个哗啦啦往下掉的瀑布印象深刻，我是不相信的。接下来就是张国荣和梁朝伟的床戏哎，谁还管什么破瀑布啊。

梁朝伟是真迷人，就算当时让我在《微微一笑很倾城》中一身神装全服第一的大神肖奈和穿着公园大爷专属背心裤衩拖鞋三件套的黎耀辉之中选一个，我会有点犹豫，然后选黎耀辉。

现在就不一样了，成年人全部都要。

可惜肖奈只喜欢贝微微，黎耀辉眼中只有何宝荣，恨得人牙痒痒。

不知道干了啥的何宝荣，上来就直接跟黎耀辉说：“黎耀辉，不如我地由头来过啦。”用的是商量的句式，语气里都是肆无忌惮。

他不是来商量，是用这句口令来启动黎耀辉身上那个reset键，而偏偏，口令就那么实用。

俩人接着就开始了一段甜甜蜜蜜，有情饮水饱的日子。黎耀辉那种出门赚钱，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老实人式开心”和他风骚迷人的面孔太不符了，更何况深情如此，内心也必定风骚。

于是有了两场风情万种的探戈。

一场是醉酒的黎耀辉拿着瓶子晃晃悠悠在酒吧门口，隔着酒吧的玻璃，屋里一双舞者和着音乐尽情舞蹈。他憋着，没有起舞，醉眼朦胧。

一场是在家里，面对着媚眼如丝何宝荣的邀请，他哪还憋得住，甭管学没学过，先跟着爱人的身体扭起来。这一舞，就秒杀了第一场里的两位专业选手，要么怎么是文艺片呢，那些练了一辈子探戈的，在他俩面前只能称得上炫技，他们的舞，是有爱和灵魂的。

相爱最容易，也是他俩最擅长的，而偏偏，相处是最难的，最需要技巧的。

他们没有技巧，只有笨拙的真心。

接下来就是分分合合，只不过他们的每次分开都悄无声息，而复合都靠何宝荣的一句：“不如我地由头来过啦。”

黎耀辉应该是没有什么reset键的，他也像我们一样，有个存贮功能很随意的大脑，选一点痛苦的回忆、一点开心的回忆、一点无所谓的东西存一下档，偶尔重播。

他只不过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我偏要勉强”。

他的心不一定完全属于我，他任性嚣张，他薄情寡义又如何？我偏偏要勉强。

中学的时候我也很喜欢勉强，逛街的时候明明喜欢上的衣服又贵又不合身，还是可以省吃俭用一个月咬着牙买下来。

谁那些时候不喜欢勉强，喜欢妥协呢？不对，年轻的时候，那叫怂了。

既然爱他，就陪他到地球的另一半，即使是完全陌生的角落，即使是四下无人的大街，黎耀辉可以勉强，不可以怂。

既然爱他，就拼尽全力把他留在身边，即使要低头背上生活所有的负担，即使是一份只求饱肚的工作，黎耀辉可以勉强，不可以怂。

“我偏要勉强。”

直到第三个人出现，张震演的张宛。

如果那时候张宛有微信，头像一定是那张著名的辞职信——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

张宛一出场，你就知道没有受过爱情摧残，还保留着旺盛荷尔蒙的青春少年是多么可爱了，他热情、洒脱，满眼藏着对世界的好奇心。即使在人声鼎沸的地方，他依然可以随意倾听在场任意一个人的声音。我试过很多次，做不到，也没认识什么人能够做到，姑且能算个特异功能吧。

他说，他要看看世界尽头，他到了乌斯怀亚，到了那个红色的灯塔。

对面着世界尽头的惊涛骇浪，他发现，他想要回家。

世界是真的大，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想去看看，张宛看了之后发现，原来世界再大，也就不过如此。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该走的路走到了尽头，公义的冠冕我不需要，现在，我只想启程回家。

黎耀辉大概是想起了最初的约定，去看了伊瓜苏瀑布。

“我终于来到伊瓜苏，觉得好难过，因为我始终觉得，站在瀑布下面的，应该是两个人。”

然后他去了台北，走进了张宛家开的小店，放下了照片，坐上了车，我想，他大概也想回家了。

原来跟自己妥协并没有那么难，到了世界尽头，你自然想要回家。

原来那些勉强，不过是自己跟自己的战争，到了遍体鳞伤、筋疲力尽的时候，自然该妥协。

妥协吧，那个不怎么好用的大脑，会帮你把重要的信息随手扔掉，终于有一天，你会像站在ATM前想不起银行卡密码一样，想不起何宝荣和阿根廷，却依然可以在深夜的长街、灯光摇曳的酒吧里风情万种地起舞。

今天的电影是

王家卫

《春光乍泄》（1997）

有趣的是它英文名为《happy togther》，一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