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岁以前,我一直在想这一天要怎样过才算轰轰烈烈。
朋友和我说,每个人20岁的这一年都是充满意义的,像这一年,你在香港,我在台湾。
20岁的前一周,雅思考试,自诩不学习就不能活下去的我也被它弄丢了半条命,每天手机里面都是搜索抑郁症,神经官能症的症状。
非常孤独,非常绝望。
好不容易最后的口语考完,却有一种隐约的失落,好像我与它相爱相杀,纠纠缠缠,一度以为过不去,可时间又是最公平的使者,不为痛苦停留,也不为快乐驻足。
那天晚上,爷爷突然给我打了五六个电话,接通却又没有人说话,我觉得奇怪,却觉得雅思考完是大解放,回拨还是没有声音后就再也没理。
最后一个电话,显示的是我拒接。
(二)
考完以后并没有彻底放松,先前压下来的deadline要一个一个解决。
那就好夜夜爆肝到凌晨三点,然后十点醒来去上课。
周一的时候妈妈和我说想视频,我很早看到,却置之不理。
这几年来我一直是这样,享受着理所当然的爱与好,刻意追求着不相干的人的尊重。
直到看到妈妈的信息,爷爷有点不好,能不能回来一次。
她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她只是有点想我。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和爸爸视频。
然后看到了20年来不曾见过的,一位男人的痛哭流涕。
直到那时,我都在想,爷爷只是身体出了一点问题,他在我心中可以活到一百岁。不就是腿脚不方便,去医院疗养几天就又可以健健康康。
又可以做回我最爱最爱的人。
(三)
在我的印象里,他没有生过病,一直是顶天立地,无所不能。
奶奶在十几年前中风,四肢瘫痪,他开始照料,数年如一日,日日尽心尽力。
曾经听他们聊起,说,如果爷爷先走,难以想象剩下的日子该怎么办。
在爷爷这棵大树的庇护下,他的三个儿女还可以在母亲病重后的十多年来如以往一样正常生活,生活没有一丝困扰。
我一直在想,在我们这个家族里,继承下来了什么品质。
后来我看到爷爷,觉得他是我心中最称得上男人的人。
任劳任怨,顶天立地。
不卑不亢,竭尽忠诚。
以至他的后代,都传承了这些品德,以及最重要的不忘本。
任世界圆滑奸诈,虚伪丛生。
做不到兼济天下,也要独善其身。
(四)
在我20岁生日的那一天,天气有点小冷,带着寒意,但是没有下雨。
在我20岁生日的那一天,坐高铁回来的时候,一位老人坐在我旁边,老实木讷,沉默不言,这让我想起我的爷爷。
在我20岁生日的这一天,想着要做什么事情才能过得与众不同,是去打个耳洞呢,还是找个人告白。
在我20岁生日的这一天,直到坐在舅舅的车上,妈妈才告诉我,爷爷昨天上午已经去世。
他去世的那一天,许久不聊天的弟弟突然问我我在哪里,接下来还有没有课。
他去世的那一天,我问爸爸爷爷有没有好一点,能不能视频聊天。爸爸回复我不能。
他去世的那一天,妈妈和我视频问我能不能改签,早一点回来,因为她有不好的预感,我骂她胡言乱语,说不吉利的话。
(五)
我看着照片上的这个人,觉得像做梦。
三个月前我和弟弟指着拐杖嘲笑他,说他的腿像大象腿。他一瘸一拐的走过来,和我说再见。
三个月后,这个人走到了照片里。
我走到自己的房间里,跺脚,生气,痛哭,他也没有出现。
小时候爸爸妈妈不管我,觉得自己是缺爱的人,一肚子气全撒在爷爷身上,说他爱弟弟更多。
当时也是这样,嚎啕大哭。
但是再也没有人追过来哄我,说我是他最爱的爱孙。
也是那个时候,我终于知道这个不善言辞的人心中深藏的爱。
这个人真的很搞笑。
以前看电视的时候突然很卡他会一边把放在电视上面的书挪走一边嘀咕是不是这些书把它压慢。
以前我问他,为什么一到中午电视就不好看,他说因为那些人都去吃饭了。
我一边想。一边笑。一边哭。
(六)
去火葬场的那天,他的棺材移到了外面,很多人在哭。
帮忙的人说亲人再陪着吃最后一顿饭。
我把好多好吃的菜都夹到他碗里,很多他不舍得吃的菜。
每年大年三十的时候,他会去买羊肉,然后大声的说,这可是30块钱一斤的羊肉。
最后一顿饭里也有羊肉,我把它夹到他碗里,泣不成声。
去一年里的我有多不屑,这一年的我就有多痛苦。
他火化的时候,我没有去看他最后一眼,因为我真的很害怕。
那几天艳阳高照,我却止不住的颤抖。
他们都说爷爷会法术,因为他去世的前一段时间都在下雨,唯独这几日天气晴朗,阳光和煦,家庭团聚。
爸爸说一直记得爷爷在他小时候讲过的一句话,久雨天晴和久情天雨都是好日子。
我一直迷信,下雨天一般是有人去世的日子,因为上天也觉得不舍,也想掉眼泪。
但他的没有。
只是他去世的那天晚上,香港下了小雨,那时我却还在自我麻痹。
(七)
请的人说火葬场一天要火化四五十个人。
我们都觉得惊讶,一个这么小的城市,怎么一天会走这么多人。
他说这还只是平均值呢,最多的一天还有一百多个人,还要预约!
等的时候,一波一波人哭着送走,又哭着捧着那个盒子出来。
很多人围着看火化的过程,虽然被拦住,也阻挡不了一个劲的猜测。
他们说什么骨头最难烧,又说火化分为贵宾楼和普通楼,贵宾楼的就不要翻,是完整的骨头。
又有人说,那些想死的人啊,真的可以每天来这里看一看。
其实我没有醒悟多少,没有参透生死的概念,并不赞同真正想死的人来了这里一次就会有活下去的念头。
但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幼稚。
爸爸抱着他的骨灰出来的时候,旁边的人说,一个两百斤的人,竟然就装到了这么点大的盒子里面。
爷爷死于淋巴水肿,医生说他体内的水已侵略到每一个器官,已经没有恢复的可能。
这一年里我每次见到他,都嘲笑他怎么越来越胖。
他的腿每一年都在加重疼痛,我却以为只是老年人常有的关节炎。
他病重得太快了,所以请原谅我一直不愿意相信。
毕竟就在这一年暑假,我在路上遇到骑自行车的他,还笑着打招呼。
(八)
后来我再次发现,时间真是十分神奇。
累过,哭过。
活着的人总要找一些新的信仰,继续活下去。
他们把爷爷生前的衣物都扔掉,换了新的床铺,买了干净的沙发,把房间来了一次彻彻底底的大扫除。
睹物思人,物是人非。
也是无法衡量的痛苦。
奶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边问我们镇上谁去世了,一边哭着说起以前的事。
她说话我们已经听不懂,但她磕磕盼盼的说,她的老公是十全十美。
我们回复说,我们都知道。
爸爸给奶奶买了新的工具,可以辅佐奶奶走路。
我在二楼的阳台上看见奶奶,就会很高兴,在楼台上叫她,偶尔恶作剧,看她笑的样子。
爷爷生前的时候我也喜欢这样,故意耍小姐脾气,这个不要,那个不行,反正你要如我的意。
可是我在别人面前,是一个没有脾气的好人。
也是我最讨厌做的人。
(九)
08年的时候,我们搬到了新家,离爷爷家不远,但去看的次数和住在农村的外公外婆一样。
18年,我们搬回老家,房屋布置非常朴素,连家具都没有配备。
也是在搬回的那段日子,我竟然切身感受到了乡愁。
在武汉读书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想家,因为那个新家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暂住地,我随时都会离开。
而老家不同。
我第一个十年的每一天都在那里度过,那时后面还有山,前面还有池塘。
每天听着鸟鸣的声音醒来,后面的山早已踏得滚瓜烂熟,最喜欢每一年集体捕鱼的日子。
那时奶奶身体还好,站在二楼的阳台上,问奶奶3+5等于多少,问一个报一个答案。
备考雅思的时候,身心俱疲,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回去,躺在床上睡一个不订闹钟的好觉。
尽管山挖了大半,池塘也被人填了。
依旧阻止不了我对它的思念。
爷爷火化后的第二天,我骑着自行车四处晃悠,想着这是我的家,我的根,我要一辈子住在这里。
我带着爆出来的青春痘和老家的米粉回到香港。
安定下来后,香港开始下雨。
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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