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过年前后的某一日,村子里,一个人在星光下散步。
不知道隔了多少年,没有像这样,深夜里,散步。
现如今,钢筋水泥城市里住过,习惯了灯火辉煌的夜。再回到村子里,借着星光,依稀辨深灰的路,茫茫然然地走。草丛微微地震颤,虫蛙轻轻一鸣,会感到恐惧。更不谈树影的摇动,突然触击到脸上的枝条,不远处河里的水声。
当年的村子,并不是这幅光景。那时候,家家灯火点亮,一条路上星星点点的。大人们的说话声,小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人烟人气弥漫。因而,那时的夜,放心走,哪里都有人气儿。
如今,同一条路,再走一回,另一种心境。
不远处的田里,拱起一弯坟,是我的母亲。
无数的日子,我选择忽略甚至是遗忘这个话题。但无数的夜,一个毛巾,或是一笔一纸,都在提醒着我去面对。
当初她走得决绝,接到消息时,立马坐了当夜的飞机,从墨尔本往上海赶,赶到了上海,再坐上父亲朋友的车,往老家赶。
当时,我一直以为我们去的是医院。父亲电话里说,妈妈出了车祸,在医院抢救。
谁知,车停在了老家门口。
一下车,哀乐四起,堂屋正中,四四方方的玻璃棺材。
当下的反应,是震惊。震惊过了头,甚至停止了思考。
我不知该怎么办,四周的宾客,纷纷已经上来劝慰,我的脑海里却还是母亲在抢救的情景。
本能地往前走,靠近棺材旁,是一个小小的人,脸却花了,看不出是谁。外婆,姨妈,表哥们,哭得没了力气,趴在棺材边上,血色已经没了。
我还是很懵。后来逐渐明白,母亲是抑郁症,跳楼自杀。
整个葬礼上,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只是眼圈勉强红了些。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哭。
许多亲戚长辈,流着泪和我说,“孩子,你多少哭一点吧。”
但我没有,不是我不想,是我哭不出来。
后来便也有了这样“母亲去世,一点没哭”的故事。概括地倒也准确。
在村子的观念里,大概是哭得愈厉害,这孩子便愈加孝顺。按此标准,当时的我,确实是不够孝顺。
当时葬礼上,我需要跪在地上,跪得久些。披麻戴孝后,我便跪着。脑子已自动过滤掉别人的声音,自然还是有人在劝我哭,劝我流眼泪。
我忽然想起弗洛伊德说过,一个人其实有两个“我”,一个是跟别人接触的公开的“我”,还有一个是自己活动空间里那个私密的“我”,这两个“我”合起来才是一个真正的我。
这几年,走过不少地,见过一些人事,虽然依旧蠢笨,但已学会将自己的情绪隐藏。我忽然明白自己这般不孝的缘由,大概是觉得,与母亲的情感是私密的“我”之事,外人越多,反倒表达地愈加难。
后来,葬礼结束,宾客散去。我一人跑到厕所解手,忽然鼻头猛然一惊,酸至心头,哗然的眼泪冲下来。那是母亲走后,我第一次流泪。但至今,我也觉得那两行泪,更多的,是为了宾客而流,因为他们的不理解而委屈而流。
时至今日,我都觉得,这样的孝顺,是一种表演。我想演,但是演不好。
第二次流泪,是火葬场。
当送完母亲的遗体,送到我手的,只是一方小小的骨灰盒。她生我养我的躯体,最后只是这一方轻到双手可以捧起到骨灰盒时,我忍不住了。
我知道,从此刻开始,我和妈妈,阴阳两隔。
今后,她不会再骂我,也不会再疼我。我不会再抱怨她,但我赌气的时候,她也不再听的到。这个人,从此消失于这个世界上了。
大概就是那一刻,我也有了一头撞死的冲动。
百感交集之际,我颤抖地哭了,将对她说走就走的愤怒,将对她的不舍,对没有照顾好她的自责,将对她希望的辜负,一股脑,全部哭了出来,完完整整地,全部哭了出来。
说来有趣,全部哭出来后,忽然又不想死了。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哭泣,是源于脆弱,源于对一个长久依靠的崩塌,对未来没有她的存在的绝望。
归根结底,是,弱。
大概,那一刻,我看清了骨灰盒上反映的自己。一个弱小的自己。
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要变强,我要活下去。
不光是为了母亲,我是为了自己。
说来是缘,失去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母亲的死,竟然重换了我对文学的热爱。
而对文学的这份热爱,支撑着我走到今天。
继续走在家乡门口的这条路上,望着母亲的坟头,一阵风吹过,像极了小时候被她抚摸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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