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店买了一束黄色的百合，环顾四周鲜花满盈，绚美的有些不真实。花丛中坐着一位老妈妈，在花店老板的母亲，一面抚摸着爱犬，一面看着女儿女婿为客人打包花束，客人们都说，老太太八十多岁了真精神，好有福气。
多魔幻，我竟然记得她四十多年前的摸样。那是在工人俱乐部的小剧场看她演出评剧。那时候她也算是剧团的台柱子吧，八十年代，文艺宣传队排演了一部现代戏，改编自电影《甜蜜的事业》，她演一位中年妈妈。虽说不上貌美，但也白净挺直，嗓音又高又亮，站在舞台上，很是压得住台面。
我也就十来岁，天天跑去剧场看演员们彩排。小镇的日子无趣而又漫长，陈旧得像相框里的发黄的旧照片。灰扑扑的街道，低矮破旧的平房，到处没有什么好玩的，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时光是慢镜头，摇过来晃过去，百无聊赖……只有工人俱乐部的礼堂里，看到文艺宣传队的演员精神亢奋的在排戏的时候，那种热闹喧嚣让我有了某种憧憬和渴望。
演员们咚咚地上台，一会儿面露狰狞夸张地笑，一会又呼天抢地目眦尽裂，这么丰富的肢体语言和情绪表达都让我倍感冲击。到了晚上正式演出的时候，我看见她脸上涂了重重的油彩，看上去又恍惚又陌生。化妆可以说等同于戴上了面具，有了面具，演员更易于融入了角色，那现实生活中的人，带着自我的面具走入社会，是否也能得到保护获得安全感？不得而知啊……
真的好生羡慕这些演员，可以切换人生，穿越古今。这也是演员职业最吸引人的地方吧……
“当年看过您的戏，演的真好，您当年一定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女神……”。听我这么说，老太太沟壑纵横的脸上像绽开了一千层的花瓣，亲热的拉我坐下，细细道家常。
她和年长十几岁的，拉一手好琴的团长恋爱结婚，养育了三个孩子。大女儿智力有缺陷，生活不能自理，一年四季她家都在晾晒尿湿的被褥，直到最后夭折。但她要强，从不再人前说自己的种种艰辛。世间所有的坚强与其说是为了爱，不如说为了抵御偏见。小女儿和她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且乖巧懂事，可惜在地震中失去右小腿。到了晚年，儿女的事业家庭都很和顺，她的身体大不如昨，骑车走路都会胸闷气短，她一直认为是以前老伴发脾气时推搡她下手太重了，她摔的姿势不对，把心脏摔错位，卡到肋骨里了。
她始终下不了决心去做手术，直到六十九岁这一年，她和所有老年人一样，每天外出听课领奖品坐保健椅，被一辆车倒车时碰倒，横膈膜破裂，一周做了两次手术。手术中大夫一看，你的心脏怎么卡着肋骨里了，顺手就拽回来，放在了中间的位置……
“这就是坏事变好事，虽然现在横隔膜是人工的，但是心脏全好了！不然怎么能活到到八十多岁，哈哈”——老太太笑得像个孩子。
如今老伴先走了，老太太一人一狗独居，也常来小女的花店转转。她一定和很多人分享过自己的经历，要不然怎么很多细节记得这么清晰。
在台上她曾是是女神，是寂静岁月里很多人眼里的光，她和志同道合的爱人也有过情意葳蕤，有机会成为“名角”，才艺得以发挥，台上演绎人间悲喜明明灭灭，私下里自己的生活却有更多的苦痛和茫然。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人会活得简单轻松，有资格不掩饰不化妆，不去假装坚强，笑着哭，哭着笑都没有关系，因为不需要隐藏伤痕，掩饰生命那悲凉的底色……否则，就要像老太太这样，尽量活的久一些，再久一些，伤痛来得及治愈，心底雪亮熬过漫长暗夜，把那一路的坚固的寒冷和沉重的苦痛，扔进岁月长河稀释，慢慢变淡，渐渐淡忘……
2024年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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