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兽

作者: 水月思比 | 来源:发表于2020-04-21 21:44 被阅读0次

    隐形兽

    作者:不务正业的高中生

    秋少颜

    火车追着落日一直往南,九月的麦田随着微风的轻抚款款驿动,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萦回在雨幕深处。我递给少年一杯热水,白色的水蒸气不安地往上窜,窜到玻璃上,窜到对面正在酣睡的妇人的梦里,又窜回他的眼睛里,洇透2016年的秋。

    车厢里的喧嚣将人间的琐碎与庞杂逐渐放大,少年的目光始终在窗外逡巡,他正在试图远离这嘈杂的人间,并渴望被放逐于自然。

    此时的他,是一只隐形兽。

    我和少年是在网上认识的。

    去年夏天,我被工作了三年之久的公司辞退,理由十分荒谬,老板说每次员工聚会我总是不在,开会时不爱发言,所以觉得我有抑郁倾向,不利于在公司长期发展。去他妈的抑郁倾向,天知道每天同事扔给我多少文件,然后花多少心思对老板阿谀奉承。

    四处求职无果后,我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出租房里,点燃了人生中的第一支烟,烟雾弥漫的房间好似坐落在空中,我正在云端飞驰,耳边是飞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大脑就快要撞上机头最坚硬的部分,快要爆裂。

    后来,我没有继续出去找工作,而是做了一名网络心理咨询师。很多自认为有心理问题,但难于去医院与医生面对面交流的人成了我的顾客。很多人说怀疑自己患了抑郁症,其实大多数人只是因为生活的困境处在了暂时抑郁的状态,只要有人愿意和他们的灵魂对谈,给予他们慰藉和鼓励,他们就能扶着墙站起来,颤颤巍巍地推开生活的门。与其说是抑郁,不如理解为孤独。他们需要的不是药,而是一个真诚的倾听者,我深知我是为了钱才假装真诚,但或许在他们的真实生活里没有这个角色的存在,所以在虚拟世界里,他们认为我是真诚的。

    顾客的情况大都类似,无非就是亲人的离开,恋人的背叛,工作的压力,命运的不公或是梦想的破灭,所以我几乎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话。我很喜欢这份工作,虽然刚开始报酬不算丰厚,但起码再也不用在职场去玩那些虚与委蛇的把戏,去面对老板的刻意刁难和同事的冷眼相待。

    少年是我的顾客,和其他顾客不同,他并没有直接把他的生活遭遇告诉我,甚至对此避而不谈。只是淡淡地告诉我,他很痛苦。

    “为何痛苦?”少年的头像是系统默认头像,空间里没有任何动态,可见少年平日里应该是一个无趣乏味的人,没有太多的朋友。

    “不为何痛苦,也为任何事痛苦。”

    我嘴角扬起一丝无奈,要是现实生活中遇到这样装深沉的人,我一定对他避而远之,但此时我必须要完成这次艰难的对谈。

    “这样痛苦的根源是因为孤独吧?大多数认为自己孤独的人,其实他们并不孤独,只是害怕孤独,对孤独有一种恐惧心理,我想你也是一样。你应该尝试着跟身边的人交流,去看看这个缤纷的世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飞快地敲着键盘,熟练地打出两行字。

    “你错了,我并不怕孤独。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你为你自己本身存在,而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东西存在,你不能把你的生活和生命完全寄存于另一个个体。但是你又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存在,究竟该以怎样的姿态存在,所以你是纠结的,彷徨的,亦是孤独的。我已对孤独习以为常。”

    我愣了一会儿,拉开窗帘看到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悬在头顶,一群中学生骑着自行车在阳光与树荫之间轻快地穿梭着,明明灭灭的青春,在瞬间就消失了,自行车行驶过的小巷,只剩下一个四处流窜的白色塑料袋。想起很多年前那些阳光暖煦的日子,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我搬一个小板凳在她跟前写作业,家里那只脏兮兮的大黄狗在树荫下睡觉,耷拉着耳朵把身体蜷成一团,日子安静地流淌过童年。如今还是同样的太阳,母亲和大黄狗却永远地离开了我,我也不再喜欢晴天,甚至畏惧那猛烈得让万物显形的阳光。

    “既然你已经存在了,那么不管怎么活都有你存在的意义,这些问题谁也说不清,不如把生活看得简单一点,痛苦是可以排遣的。”

    “这种痛苦永远无法排遣,即便你拥有深爱你的亲人和爱人,对你推心置腹的挚友,令人艳羡的薪水、豪车,大把可以任你支配的时间。甚至说,他们的存在使得你的生活更危险,倘若有一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离开了,你的这种痛苦会翻倍,你会重新考虑你的存在。”

    我认真地看完这些文字,似乎看到了他眼里的冷峻,开始揣测他的年龄和经历。

    “人生来孤独,那么活着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对吧?”我试探性地想了解他是否有自杀倾向,以便我接下来进行有效的劝慰。

    “是,就世俗生活而言,我承认未来对我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了。”

    “为什么?”

    “我已经预想到我所努力能得到的一切,还有我永远无法逾越的边界。 剩下的,也就是说超出我预料的,它们只会威胁我的存在。其他尚在苟且的人们,他们的欲望就是一个无底洞,我看到他们花光所有时间填这个洞,而我明白这个洞是永远填不满的。所以我奋力奔跑,想要离开这些人,离开那些真实世界里的虚空,做一个清醒自知的人,但后来我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上帝很公平,一直让我在远离这个洞,我成了一个还算清醒的人,但同时也给了我一个深渊,我在悬崖边苦苦挣扎。”

    “你千万不能跳下去,一旦跳下去就没有回头的路可以走了,想想你身边的人吧。”

    “我已经决定要跳下去了,至于我身边的人,没有我也许他们能够更幸福,也能活得更明白一点儿。”

    “你太自私了,总是以自己的主观臆断去揣测世界,揣测他人,其实你根本不理解他们,所以你也算不上是一个清醒的人。我不知道你的生活环境是怎么样的,经历过什么,但是如果你觉得孤独和痛苦,想要草率地结束自己生命的话,请你去看一下生活在伊拉克阿富汗的难民,去看一下落后地区那些食不果腹的人,其实活着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如果你还要周围一切事物都如你所想,那你现在活着还真是在浪费生命。”有时候对于这种消极悲观的家伙,除了鼓励,更应该给予他们适当的鞭策和批评。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今天找你,并不是想听你讲这些废话,不过是希望你能做我的见证人,在我死后能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样也能消除我身边一些人的困扰。但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你让我很失望,无论如何,还是对你说声谢谢。”

    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语有些过激,于是我赶紧道歉,“对不起,我刚刚有些过于激动。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这个世界有很多东西无论我们怎样绞尽脑汁去想,都是想不通的,存在的意义就是活着,所以你只需要活着,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这些一直缠绕于心的问题就会得到答案,相信我,一定会的。”

    消息发出后,我一直没有等到他的回复,也没有得到应得的报酬。整整一个下午,我都觉得很压抑,于是决定出去走走。

    我穿了一件红色连帽衫出门,这件衣服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和室友一起买的,四个人一样的款式不同的颜色,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傍晚那片怆然的赭红色在天空铺陈开来,烧烤店老板拉卷帘门的声音有些尖锐刺耳,一路欢声笑语的学生推搡着走出校门,公园里广场舞轻快的节奏又准时响起,年轻人聚在一起插科打诨,情侣们在夕阳下相互依偎。这是这座城市下午六点钟的景象,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就像一个没有攻击能力的闯入者。

    路过一家很热闹的烧烤店,老板惊慌失措地追着一群从笼子里飞出来的鸽子,边追边大声喊要是哪个顾客帮他抓到了这些鸽子,今天的消费就统统五折,于是人们就蜂拥着去追这些被绳子束缚而飞不高的鸽子,那些柔软的羽毛在空中轻盈地起舞,编织着一个破碎的童话,我在它们暗红色的瞳孔里看到了痛苦,真实的痛苦,真实得可怕的痛苦。但我无能为力,我不是它们的同类,我只是一个怯懦的异类,我只能默默地走开,突然有那么一刻,我想做一只可以吃人的隐形兽。但我不是兽,我是人,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我告诉自己。

    那天以后,我以为我和少年再不会有任何交集,就像两颗孤独的星球,在各自的轨道上默默地旋转着。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个来自少年母亲的电话,她恳求我无论如何都要到她家去一趟,原来她母亲偶然看到了我们的聊天记录,才得知自己儿子有自杀倾向。我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我顺着她给我的地址来到一片肃穆的欧式别墅区,仔细核对了地址以后,我按响了门铃,一个约摸四十岁的妇女将头小心翼翼地探出来,“王医生是吧?”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当门完全打开的时候,我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这个中年妇女,虽然皱纹已经爬上了她的眼角和额头,但她略施粉黛,衣着得体,举手投足间还算得上是一位气质端庄优雅的女性。

    当我得知那个话语深沉晦涩的人竟然是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的时候,我那虚假的笑容在那一刻凝固了。我注意到客厅里有一个玻璃柜特别瞩目,里面有很多奖杯和奖状,少年的母亲说这些全部是少年这些年来的成就。少年就读于这个城市最好的一所中学,在年级上一直名列前茅,除此之外,他对哲学有着十分浓厚的兴趣和独到的见解,十六岁时出了一本有些带批判色彩的评论集,今年被北京大学哲学系保送。

    我默默地听完这一段天之骄子的成长史,脑袋里开始搜索我们聊天时的细枝末节,“他那么优秀,难怪那么孤僻了。”

    刚刚还荡漾在少年母亲眼里的光在此时慢慢沉下去,“我跟他爸工作都很忙,没太多时间照顾他,他从小少言寡语,十分独立,几乎没什么朋友。其实说来惭愧,这么些年,我还不了解我儿子到底在想什么,真正需要什么。直到昨天,我无意发现他居然在网上找了心理咨询师,看了你们的聊天记录以后我彻底愣住了,那一刻突然意识到我忽略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好像之前我努力得来的所有东西都不重要了,现在我只想要一个身心健康的儿子。我昨晚想了很多,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跟儿子谈,我走进他的房间,他在埋头写作业,憋了一肚子的话到最后还是被我咽下去了。”

    “所以今天你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他既然找到你,说明他至少还是信任你的,我想你帮我挽救他。”

    我环顾着那些豪华却冰冷的家具,沉默不语。

    “报酬这方面你不用担心。”少年的母亲补充道。

    我淡淡地点了点头,走出客厅的时候一只毛发丰沛的金毛犬从阳台冲出来对我狂吠着,表示着对我这个外来者的敌意。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少年母亲一边跟我道别一边训斥着它。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虽然时常得不到少年的回复,但一直保持着和他的联系,偶尔也到他家去,在晚上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开始读一些哲学的书,以便与少年聊上几句。少年还是一如既往的孤僻和冷漠,但再也没有跟我讨论过自杀这个话题。他家里那只叫做“cola”的金毛还是一如既往地敌对我,少年的母亲说,这动物啊,不像人,没有一点人情味。

    直到有一天,我再也不用担心cola会咬伤我了,因为它死了。

    少年沉默地坐在沙发的一角,刘海挡住了他的眼睛。他的母亲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眼里的泪水和内心的隐忍逐渐被蒸发,像西游记里的妖怪,在被激怒以后显现出了兽的原形。

    “你现在已经心理变态了啊,开始杀狗了,要是你再不意识到你的行为有多么恶劣,不知道以后还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是不是连我都要杀?你是野兽吗?!”少年的母亲咆哮着,此时的她和之前那个端庄贤淑的妇女已是大相径庭。

    少年继续保持着沉默,母亲把他从沙发上拽了起来,“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还继续当哑巴吗,你这样恶毒的儿子我不如掐死你算了。”说完,她开始发疯似地撕扯少年的衣领。

    我见势不对,立刻拉开了情绪失控的妇女,少年淡然地从我身边走过,斜睨了我一眼,眼睛里的扑朔迷离是我读不懂的色彩。

    当少年母亲逐渐冷静下来以后,她带我去看cola的尸体,密密麻麻的伤口遍布它的全身,暗红色的鲜血几乎浸湿了所有犬毛,僵硬的四肢向前伸展着,十分狰狞。少年母亲禁不住又流下了眼泪,我轻拍着她的后背,问道:“你怎么知道cola是被你儿子杀死的?”

    她盖上装cola尸体箱子的盖子,“带有血迹的剪刀在他衣柜里找到,问他他也默认了,捅那么多刀,简直太残忍了。”

    我跟少年母亲把它埋在别墅院子里,她说cola最喜欢在阳光暖煦的日子里在这里奔跑,这个院子一直是属于它的。但是那天下午下起了暴雨,跟她道别以后我在雨里踽踽独行,没有撑伞。

    杀狗事件以后,我和少年断了联系,他的母亲再也没有找过我,我的生活又开始和往常一样,每天在网上重复一些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吃饭睡觉。很多天以后,窗外还是明晃晃的太阳,刺眼的阳光跟随着身体的疼痛一起折磨着我,突然一股寒气袭来,我变成了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母亲告诉我父亲在山上采药,让我去叫他回来吃饭。我在阴冷潮湿的山洞里寻找着父亲的足迹,山洞里没有萤火虫,只有厚重的黑色,缭绕着我疼痛的关节,我还是没有找到他,却在洞口迎上了少年谜一样的眼睛,少年的眼睛里是另一个山洞,那个山洞没有黑色,我却闻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或许那就是死亡的气息。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那时我正在安慰一个失恋的小妹妹。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陪我走老家去一趟吧,等我完成这个告别仪式,我就能彻底地安心离开了。”

    再次看到少年时,阳光在他清澈的眸子里跳跃,但我知道匿藏在他眼神里的忧郁是阳光永远都无法照亮的。

    我们坐了一夜的火车,还需要倒两趟客车才能到达少年的故乡。但我丝毫不觉得疲惫,因为路途中俨如油画似的美景早已将我的疲惫扫得一干二净,那些层叠交错的梯田缀满一望无垠的山体,娇艳的杜鹃花宝石般镶嵌在路边的田野里,穿着彩色的裙子的妇女在田间高歌,脸上荡着两朵绯红的云朵。我目不暇接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才意识到自从大学毕业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旅游了。

    农村客运在一个坑坑洼洼未经修缮的停车场停稳,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接下来去哪儿?”

    “我曾经住的地方。”

    “你离开故乡多少年了,还记得在哪里吗?”

    “十年,依稀记得吧。”

    那些黑黝黝的年轻人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皮肤白皙,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少年,熟不知他不是外来客,而是一个赤诚的归人。

    沿着少年的记忆我们顺利到达了他口中的“睚眦巷173号”,这条以中国古代野兽命名的小巷十分逼仄,几乎每家人的门口都高挂着一根竹竿,上面晾满了五彩斑斓的衣服。

    少年在睚眦巷173号门口踌躇着,眼神苍茫而又深远,我看见他眼里的涟漪越积越满,却迟迟不肯掉下来,“和以前不一样了。”

    “都那么多年了,肯定会变的。对了,你爸妈他们为何不跟你一起来看看?”

    “他们不是我爸妈,他们根本没有生育能力,我是被我叔叔卖到他们家的,我爸妈在我七岁那年出车祸死了。”少年虽然噙着眼泪,但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是云淡风轻的。

    我木然地望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时找不到安慰少年的话。静默良久,我才拍着他的肩说到:“那么你的父母在天堂肯定也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啊,还有你看你的养父母对你也很好啊。”

    少年冷笑一声,“养父常年出差,一回来就打我,拿烟灰缸砸我,这是对我好?养母,我不过只是她拿出去炫耀的工具,用来证明她拥有一个完美的人生。她不爱我,比起我来,她甚至更爱cola。”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隐藏在少年灵魂深处的脆弱,就像此时天边的乌云,笼罩着整个充满悲伤回忆的小镇和把墙刷得发亮的“睚眦巷173号”,少年和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在这一刻开始融为一体,他虔诚地把自己的身体交付于上天,似乎在接受一场上帝的洗礼。

    “cola是你杀的吧?”少年在雨中对我说,“我早就知道了。尼采说,人处于一条野兽和超人之间的绳子,一条处于在深渊处的绳子。我和你的不同就在于,我们都面对着万丈深渊,但是是在绳子两头不同的深渊。你表面是一个救世者的角色,其实你已经跌了下去,没人拯救你,所以你选择通过这样的方式自救,但很不幸你的努力是徒劳的。而我在深渊处岌岌可危,拯救我的是那一个称之为哲学的东西,哲学的尽头是神学,而神是不存在的,所以哲学的尽头是虚无,我努力所做的一切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也不准备自救。但这个世界不存在超人,超人也是由兽进化而来的,所以你我,都是一头隐形兽。”

    此时我看到一只羽毛洁白的鸽子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雨水没有打湿它健硕的翅膀,而我,就要穿过那些烟熏火燎的烧烤店,跟它去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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