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个夏天,妈妈把家里里外外都打扫了,杀伏时我们把家里的老棉袄、棉被抱出来,大门口支两把藤椅,就这样晒一整天,会闻到阳光的味道。
妈妈还领着我和弟弟把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碗柜、桌子、竹床等都搬到河边。
村口是条清清缓缓的大河,河底是白净的沙子,我们把柜子放在河中央,任流水不停的冲刷它,妈妈教我们用沙子摩擦它身上的陈年污垢。
黑漆漆的家具终于露出了木头的样子,碗橱是原木的,桌子是红色的,可我们没来得及享用它。
甚至,我和弟弟挽起裤子在水里嬉闹也是最后一次了。
就像每年夏末那样,菜园子里的黄瓜、豇豆、西虹市等被连根拔起,那年春天,我们弄来了洋番茄,期待它像电视里那样,长的又大又红。
可惜它们只是一个劲儿的长个儿,没等变红,就被母亲连根拔起。
我觉得可惜。
把摘下来的青番茄放在窗台上,期待它变红。
但是,从城市回来的叔叔说,青西红柿不能吃,有毒。
我庆幸自己还没吃。
事后回想,这是我们告别农耕文化,走向工业文明的一个标志吧。
在一个天刚麻麻亮的早晨,按照头天晚上的约定,母亲叫醒我,我俩抬着家里仅剩的七只鸡出发了。
这些鸡是从春天小贩那里买的,一块钱一只,母亲从衣柜夹缝里抠出十块钱,那人就给了十只鸡,我和弟弟像宝贝儿似的捧回家。
我们用爸爸编的竹笼给鸡做了窝,还分别给它们取了名字,母亲最喜欢的鸡叫黄鹤,我和弟弟最喜欢一只叫白灵的母鸡。
最先死掉的一只是叫“烂屁股”鸡,鸡如其名,它刚刚来屁股就沾着一大块屎,行动比别的鸡慢,不久就死掉。
某天,下大雨了,鸡们为了蔽雨躲在连接厕所的猪圈上的横梁上,我们最爱的白灵被挤到粪坑里淹死了。
又一天,鸡们到对面山上觅食,黄鹤一去不复返。
就这样,10只鸡只剩下7只。
那天天还没亮,我和妈妈就出发了。
用一根扁担挑着鸡笼子,我走在前面,妈妈在后面。清晨的露水太大,我的裤脚完全湿透了,的确良布紧贴着小腿,很不好受。
太阳还没出来,鸡们就挤在一起,不时因为踩到了发出争吵声。
我们走过快到姑姑家的田埂,水稻已经长到齐腰深了,我说裤脚打湿了,不知为何就激怒了妈妈,她很生气,说能多大事呢,忍着。
到了那姑姑家,他们才刚起床。姑姑留母亲吃早饭,但母亲执意要走,于是在村口推推攘攘,这时村庄里的第一声鸡叫开始了,鸡们醒了,叽叽喳喳吵着要出来。
我想放它们出笼子,姑爹制止了我,说,不要放出来,先关几天再说。
这是大人的理智判断,但幼小的我不能理解,很委屈,退到角落里,想哭。
整整一天,我都呆在鸡笼子附近,不是因为我惦记鸡们,那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唯一熟悉的东西。
太阳落山,我的情绪也被莫名其妙的勾起来,开始疯狂的想家,想那昏黄的灯光,满是油污的八仙桌,我和母亲弟弟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样子。
亲戚喊我进屋吃饭。姑姑家平时吃饭是在厨房,来客人了就把饭菜端到堂屋八仙桌上。
今天既不算来客也不算寻常,姑父决定把饭菜端到院子的大树下,边吃饭边纳凉。
我心情不好,敷衍着吃几口就放下了,随后一个人跑到外面,望向家的方向,夜色里只有苍茫的群山,我什么也看不到,但我心里坚定的认为,群山后面一定有一处温暖的灯光,我的家在那里。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弟弟也被送到另一处亲戚家,母亲连夜搭上去远方的大巴,开始两天两夜的煎熬。
晚上姑姑喊我洗脸,帮我擦干脸上的泪痕,还说不能让眼泪糊在脸上,会长斑。
姑姑一家对我很好,但这种好又让我觉得隐隐约约的陌生,他们不像母亲那样打我骂我,就算我在外闯了祸,她也只是让她的小孩和我跪在一起,耳边不断传来抽打声,但她的鞭子一次也没落到我身上。
姑姑家有一双儿女,年纪和我差不多,我们很快就玩到一起,从此形影不离。
姑姑家门的那段河道不像老家那么宽,水流湍急,姑姑警告我,不准靠近那条河。
因为母亲特意嘱咐过,说算命的说我命中犯水,最好远离水。
但这话应验在另一种事上。
我们还是住往河边跑,我把老家的经验带来了,告诉她们如何捕虾。
回到家姑姑只需检查我们的衣服就明白我们有没有去河边,尽管我们将裤管卷的高高的,仍不可避免的弄湿。
暑假很快过去了,秋天我转到姑姑那里的小学,我生活很快被各种新鲜事物填满。
我渐渐忘记了对家的思念。
直到冬天,期末考试结束后的一周,学校通知我们去领成绩单。
那天去的比平时晚,大家坐在教室里,老师发了成绩单,接着全校师生聚集在学校的大院子里,校长颁发奖状和奖品。
我也上台领了奖,愉快的背着书包回家。
远远的看到姑姑家坐着两位客人,姑爹坐在八仙桌边陪他们聊天,
我喊姑姑,她正在厨房烧水,没听见,这时屋里的客人站起身,问我还认识他们不。我才认出是爸妈。
鼻子陡然一酸,眼泪快出来了,我害怕让人看到,就赶紧钻进厨房催姑姑烧水快点。
这时妈妈也追了过来,她说只几个月不见,孩子就跟姑姑亲了。
在此之前、我一直处于混沌状态,我从没有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痛苦。
那种疼痛,像麦芒上的针尖儿,把我从混沌状态中扎醒,并且在成长的道路中,不时的刺激着我。
以至于我有一段时间认为,活着就要承受痛苦,这才是生活的真相。
因为这种无时不在的疼痛,我开始留意到身边的人,并且对他们所承受的痛苦感同身受。我理解他们,但除了理解,我什么都做不了。
有时我会对世界自怨自艾,我理解了别人,谁又会理解我?
我曾经试图把某个关系亲密的人作为被理解对象,直到我们在某一件事上发生分歧,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原来她一直都未曾真正理解我啊。
这种如同“背叛”的失落感,会化成深夜孤独的泪水。
那段时间,我整夜整夜做着人与人关系的深度思考,睡不着觉。
随后又慢慢回归表层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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