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书成了货币（3）
最后，顾方来到一家店铺门前。他推开木门进去，被推开的门撞在了一只猫的身上。那只猫常常会趴在门口的地毯上。
顾方有些不好意思，然而那只猫似乎是被撞得太多次，已经习惯了，只是不在意地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屋子里的角落趴下，那里也有一扇门。
这间店铺是一家书屋，屋里只放置了四排书架，上面都不是什么起眼的书，都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很容易让人觉得这家店铺完全是个外行。
但是顾方在这里交易过几次，知道这家书屋就像是珠宝店，外堂只放一些大路货，真正有价值的书都放在内里。而且，如今已经没有人买书了，都是用书买来东西，或是获取服务。
今天顾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顾方有目的地径直走向柜台，柜台里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男子。这个男人左边的脑门上有一道半截小指长的疤痕，疤痕是竖着的。他的眼睛漂亮有神，塌鼻子，淡粉色的嘴唇不厚不薄。
整个人是那种稳当中也带有一些精明（也仅有一些）的形象，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之心。大概就是这个缘故才会让他在柜台接待客人的吧。
柜台里的男人首先向顾方打招呼：“顾先生，你好。”
顾方只是应声点头示意，没有回话，大步走到柜台前停下。他将漂亮的纸袋放在柜台上，从纸袋里面拿出来用报纸包好的书。但顾方没有立刻把书交出去，他把书拿到手里，似乎想掂掂重量。接着，他凝神望了一会儿柜台里的男人，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拆开报纸。
这个过程中，店员始终默默地看着顾方，仿佛对他的行为已经了然于心。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这是顾方第七次这样做了，每一次都是同一个纸袋里装着用报纸包装完好的书，只是每一次的书都是不同的罢了。
顾方拆完了报纸，两只手捧着自己视若珍宝的书。他恋恋不舍地抬头看向店员，说道：“这次交易的是这本书。”
店员知道这是一本十分有价值的书，没有擅自从顾方手里接过来。店员转过身，身后有三根食指粗细的身子从顶上垂下，他短暂地思考几秒，拉下了最右边的那根绳子。
几乎同一时间，顾方听到一阵铃铛发出的清脆铃声。铃铛是挂在角落的那扇门上的。正好是那只猫被顾方撞到后转移的新位置。
顾方的心里顿时轻松了些，不同的绳子决定客人带来的书的价值。他先前交易过六次，有两次店员拉了左边的绳子，剩下四次拉的都是中间的绳子。右边的绳子应该极少被拉下。
过了一会儿，角落里的门打开了，又一次撞在了趴在门前休息的猫上。这一次猫显然是被吓到了，飞快地窜了出去。
从门里出来一位老人，顾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位老人看起来十分精明，一张国字脸刻满了岁月的痕迹。老人上身穿的是一件笔挺的白衬衫，衬衫上有被汗水打湿过的痕迹，胸前的口袋里挂着一幅黑框眼镜，下半身是灰色长裤。
老人看了一眼落荒而逃的猫，然后朝顾方他们走过来。店员跟顾方说，把书交给老人就可以了。
顾方伸出手，将书递给走到面前的老人。
老人先是戴上挂在胸前的眼镜，然后认真地看了看顾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但他只是点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老人这才接过书，十分仔细地查看书的封面，还有扉页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签名，他看得最久。老人轻柔地翻开书，闻闻纸张的味道，然后用苍老遒劲的手捏了捏书，感受书的厚度，再将书侧过来瞧瞧。最后抚摸了书脊上为了重新装订留下的白线。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后，老人再分别跟店员与顾方点头示意，接着他带着书原路返回。自始至终，老人都没有跟顾方说任何一句话。
等到那扇门开启后又重新关上之后，刚刚还不知道躲哪去的猫又回到那扇门前，先是歪头朝门看了一小会儿，才安然地重新趴下。
这时，店员从柜台走出来并对顾方说：“请跟我走，顾先生。”随后，店员从书屋正门出去，顾方跟在他后面。他们顺着马路走到街角，接着拐进一条巷子。
为了遮掩视线，巷子里堆满了一人高的杂物。顾方他们弯弯绕绕地走了一阵子，来到一扇铁门前。店员用钥匙打开门，让顾方先走进去，自己随后跟上。进去后，店员从里面将门锁上。
顾方趁着店员锁门的功夫，环视了周围一圈。这里面没有什么物件，他只看见依墙而建的旋转楼梯。
店员先一步走上楼梯，顾方快走两步跟在后面。这里的楼梯没有栏杆，顾方只好靠边扶墙往上走，店员确实轻车熟路地大跨步，一次跨两级楼梯。
店员跳上最后一级台阶来到楼顶，面前立马迎上一人。两人立刻热情寒暄。顾方上来后就看到这一幕，身形瘦削的店员背对顾方，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两米多高且十分强壮的巨人。
顾方刚一现身，巨人的眼神就越过店员的头顶警惕地审视他，但也只是一瞥而过。
顾方也审视着这个房间里不容忽视的巨人，加大版的灰色T恤上没有图案，下身是肥大的花绿色沙滩裤，厚大的双脚踩的是一双人字拖。他的这身装扮适合去度假，而不是在这个屋子里做看守。
顾方还注意到，巨人的手里还拿着一本看似小巧的书，他认出那本书是自己曾经做交易带来的。
店员和巨人的交谈还在继续，顾方不想去听他们的对话。他观察了整间屋子。屋内陈设很简单，一张木制漆面桌子，桌子上有规则的放着十多根蜡烛。蜡烛大多数只剩了一半了，烛泪在桌面上堆积了不少。房间的东西两面墙开了两扇窗户，为了保证足够的光照时间。
这个地方顾方的前六次交易都没有来过。恰好此时店员向顾方介绍巨人，店员称呼巨人泰哥，单纯地取自tiger的谐音。不过店员打趣泰哥应该叫象哥。
泰哥嘿嘿笑着反驳，大象哪有老虎威武好看！只是顾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只是礼貌地微笑，甚至眼睛的焦点都不在这里。店员见到顾方心不在焉的样子，立马示意泰哥做正事。
泰哥不紧不慢地走到房间里唯一扇普通的门前，那是除了楼梯，房间里的唯一通道。他双手拉住把手，双脚像钉子一样抓在地上，身体弓起，吃力地缓慢拉开看似普通的门。
泰哥只拉倒一半就停下了。他朝两边的两人挥手，让他们赶快过去。店员上前一步引着顾方快速通过。顾方从泰哥身前路过时，发觉他的臂膀在微微颤抖。
这扇门后是一座天桥，顾方走上天桥，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门正缓缓地关上。
天桥连接到一座大楼。顾方走在桥上，往左看去，天边暗淡的红日和天桥齐平，空中的灰烬在这样的日光下有一种异样的美。
他们很快走完天桥，进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里。屋子里最引人瞩目的是一张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沙发和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沙发的跟前还立着一架望远镜。
“顾先生，你请先坐在沙发上，稍等一会，剩下的都交给我们就行了。”店员说道。
顾方掏出口袋里的东西交给店员，店员拿在手里端详了几眼，只是一个普通的黑色U盘。店员拿到U盘后就原路返回，从天桥回到泰哥的地盘，顾方则被留在这里等待服务。
顾方照例观察四周，除了不同寻常的物品摆设，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地方。但是这间屋子似乎只有天桥一个出入口。
顾方在沙发上坐下，果然舒服极了。这张沙发刚好可以坐下三个人。沙发前的望远镜位置放得十分恰当，顾方只要稍微探身就能使用。
他的眼神顺着望远镜往前方看去，这才发现玻璃幕墙上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方形口子，这个口子正对着望远镜，这样望远镜使用起来就不必受玻璃的影响。
他的视线穿过玻璃墙上的口子，看到对面的大楼。对面大楼有两层的外墙被完全拆除，上下两层被合为一层。
顾方使用望远镜看到对面大楼上人造的大窟窿里竖着一块硕大的屏幕。这个设计让除了让顾方使用望远镜能看到窟窿里的情况外，其它位置都无法看清对面那两层楼里的情况。
一段时间后，店员进到对面的窟窿里。顾方透过望远镜看见他将U盘插进机器。随后，店员立马跑出房间，两分钟后屏幕就亮起了光芒，播放起影片。
屏幕上开始出现顾方的妻子和女儿的影像。女儿在开心地搭积木，妻子提供帮助，等到女儿搭高后，拍摄影片的顾方一把将积木推倒，惹得女儿不禁哭起来。
画面又换到另一个场景。女儿津津有味地在吃雪糕，顾方从女儿的手里抢过雪糕，让妻子吃一口，然后自己躲在相机全部吃完，再拿一根光棍去逗女儿。
接下来是一个个不同的生活片段场景。女儿的生日，结婚纪念日夫妻的二人世界，女儿背着大书包第一天去幼儿园···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顾方一连看了几个小时也没有停下。他的没有被望远镜遮住的下半张脸没有一丝表情，粗糙的下巴显得十分冷峻，仿佛他将自己的所有感情全都投射到对面窟窿里屏幕中了。
画面来到顾方记忆中的最后一个场景。这次的拍摄者是妻子。
妻子是在房门紧关的书房前开始录制的，她似乎是想给顾方一个惊喜。画面中妻子的手放在门把手上轻柔的转动，静心屏息等待锁舌从锁孔中完全退走后，妻子快速打开门。然后，顾方看见屏幕中的自己正大发脾气，头发凌乱，稿纸遍地都是。
顾方依稀记得暴怒的自己还向妻子扔了一支笔。果然，一支放大的笔砸在里窟窿里的大屏幕。紧接着画面里的顾方站起身，走到摄像机前，两个顾方就这样互相盯了一会。
大屏幕上的画面开始抖动，不过后面的画面还没来得及播放，一股剧烈的亮白色光芒从巨大的屏幕中飞出。顾方的眼睛仍靠在望远镜上没有挪开。他紧紧盯着那股光芒，瞳孔微微缩小，眼泪也流了下来。但是他还是在盯着它，之前冷峻的没有表情的下半张脸露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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