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削的身体,满面的愁容,这似乎成为杜甫永远定格在历史长廊中的形象。“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细品这诗句,竟似在咀嚼黄莲一般,满嘴的苦涩,满心的悲怆,苦到让人无处诉说,悲到令人双眼含泪。无法想象,是什么力量能让他那单薄的身躯承载起如许的悲愁,大唐的风雨涤荡着他的须发,百姓的流离哀号刺痛着他的心灵。杜甫,他活得实在太累了。
公元759年那个凄冷的冬天,为了躲避“安史之乱”,杜甫携家入蜀。惊魂甫定,那双因战乱而惶恐的双眼立刻被浣花溪的宜人美景吸引,筑屋营室,一家人终于在此安顿下来。家人团聚,邻里和睦,朋友往来,作诗吟赋,真可谓“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黄四娘家花满蹊”,在落满花蕊的乡间小路,酒足微醺的他缓步而行,任凭春夜的细雨淋湿他的头发,落入他的心间,陶醉于“好雨知时节”的人生喜悦之中。
然而,人世的凄风苦雨还是不肯放过他,一场不期而遇的秋风瞬间便摧毁了他赖以栖身的茅屋,当茅草随风漫天飞舞时,诗人那“唇干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的困窘状一览无遗。这不仅仅是一场天灾,这更像是一场喻示,人生的秋风终将来临,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东西会像茅草一样被吹走。上天,实在待他太残忍了!
那场秋风一直刮了千年,令我们今天读到《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仍会陡然生出一股寒意。灰白的须发,佝偻的身体,枯瘦的双手,告天无门、呼地不灵的杜甫就在这秋风中呼号:上苍啊,何以对我如此薄情?
望着课本上杜甫的雕像,我不禁发问:诗人啊,你为何要经受如此多的苦难?你紧锁的眉头何时才能舒展?雕像无言,耳边唯有千年的秋风。
同是遭受“安史之乱”,李白却可以浪迹江湖,隐遁于名山大川,高歌“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王维更可以成为叛军的座上嘉宾,在觥筹交错之间,继续着他的参禅礼佛,追求着艺术上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同是诗人,你却为什么活得如此劳累?为什么不能像其他诗人那样洒脱?
带着疑问,再定定地与杜甫对视,吟哦着“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杜甫,当你将“天下兴亡”的大任一肩独扛时,苦难便注定了与你一生相伴!
李白好道,道家的旷达就是放下一切,于是李白变得旷达,一生活得潇洒!
王维礼佛,荣华富贵,宦海沉浮,一切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于是王维也变得旷达,一生活得无牵挂!
杜甫,盛唐真正的儒者,他的生活注定无法潇洒,日子总是过得太累,即使在颠沛流离中也在忧国忧民。当他把人生使命和社会责任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时,他就不可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的心中放不下百姓,放不下君王,放不下挚爱的大唐,一个将整个时代的痛苦装入心中的人又怎能活得旷达?
可是,谁又能说杜甫不旷达?
一个身处逆境,经受苦难的人,首先想的不是个人安危,而是天下人的安危,这得需要多么博大的胸襟,多么宽广的气量啊!好道喜佛,固然使人变得旷达,可这却是在放下了天下事之后才成就的个人的潇洒。崇儒的杜甫却是在放下了自己之后,将天下装在心间的不潇洒。可是能将自己放下的人,何尝不是旷达的人呢?何况,在他本人看来,自己一生的苦难,不正是殉道者在追求理想时必经的磨砺吗?能生生忍受自己的苦难而醉心于解救他人的人,不是活得更潇洒,更洒脱吗?这其实是一种更高境界的旷达!
我们真的读懂大诗人杜甫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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