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二,我去陈香灸扫地了!老板答应每个月给我一千二呢!”
一接通电话,母亲就以前所未有的开心语气告诉我,话语中掩饰不住的自豪。母亲还告诉我,她每天只须早上去两个小时,下午去两个小时就可以;一间一二十个平方的艾灸室,只要拖拖扫扫擦擦;上班时间刚好可以错开接侄子的时间。
我高兴地恭喜了母亲。
母亲今年六十九岁。自从父亲得尿毒症走后,母亲一直郁郁寡欢。没日没夜照顾父亲半年多,她自己也熬得只剩半条命。我们都不放心她一人留在老家。多番劝说,她勉强答应来我家。可是不论我们对她多好,她总是感觉在姑娘家是寄人篱下,那种把自己当成客人的疏离感,曾多次伤害了我,也伤害着她。
一年后,小弟以请他接送孩子的名义,把她接到昆明,她就一直跟小弟家生活在一起。她觉得增加了小弟家的生活开支,平时百般省吃俭用,把一分钱掰作两分花。我们给她钱她又推说用不着钱,坚决不要。谁知她自己找了这份工作,电话里我听到了父亲走后她从未有过的开心,我知道这份工作让母亲重新找到了自我价值,在我家那一年用艾灸调养,她的身体也已大好,应该能吃得消这份工作,我真心为母亲感到高兴。
母亲是那种闲不住的人。她们那一辈人,经历过大跃进的饥荒,文革时期的贫穷,又参与过大集体的劳动,亲历过土地改革和经济转型,亲眼看着祖国从一穷二白到如今的应有尽有,到老来虽然一身的毛病,但只要能下床,就绝不会停止劳动。
(二)
话还得从头说起。
母亲其实出身富农,外公外婆有三个儿子,只有母亲一个女儿,她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儿时几乎没有吃过什么苦。母亲当时算是方圆十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加上心灵手巧,读过高小,曾有机会去当工人。可是造化弄人,外公外婆怕她受苦,让她错失良机,没有走出农门。自从嫁给父亲,她更彻底过上了比一般农村妇女更辛苦的生活。
父亲家是贫农,有八个兄弟姐妹,儿时一贫如洗,她们结婚后没什么家底。这都不算,父亲是村干部,并且是那种兢兢业业一心扑在工作上的村干部,事情多,可工资微薄。他的干部身份不但没有给母亲带来荣耀和实惠,反而成了母亲比一般农村女人更辛苦的原因。父亲几乎不在家,家里所有家务事,田地里所有农活,几乎全都落在母亲单薄的双肩上。
婚后的母亲,尤其是有了子女之后,立刻完成角色转换,迅速成为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农村女人。腌酸菜,腌卤腐,纳鞋底,做鞋子,打毛衣,缝制衣服,样样都会。母亲不但都会,而且比别人做得更好。
除了这些,母亲还会自己设计衣服款式 ,自己踩缝纫机。记得小时候的雨天,我们做着作业,母亲在一旁搬出平时藏在门旮旯的缝纫机,拿出父亲去城里开会带回来的新布料,只见她来我们背上用手指揸几下,又用肥皂在布料上上下左右一番画,用剪子沿着画痕细致的剪好,然后放在缝纫机上一阵"当当当当……"等我们做完作业,一件漂亮时新的花衣服就做好了。
这些仅仅是属于女人的活计。母亲还会像男人一样犁地,赶车,装烤烟。这些也都不算。小时候让我由衷佩服母亲的还有两件事。一次下大雨,父亲又没在家,眼看屋里四处漏雨,母亲先是用口缸,脸盆,菜盆,锑锅等家里能找到的锅碗瓢盆。瓦缝里四处流下的雨水,可雨愈来愈大,漏的地方越来越多,家里能用来接水的工具都用完了,眼看我的床上也漏起了雨,母亲皱着眉头,迅速卷起铺盖,开门看看地上雨水落下溅起的水花,说:“雨脚还长呢,这雨一时不会停,大华芬小老二你家姊妹两个,跟我去楼上!”我们不明就理,只见母亲提着她坐着踩缝纫机的高脚凳子,朝楼上快步走去。我们跟着母亲上了楼,到了楼上,只见母亲早已上了夹楼,叫我们扶着凳子,让我们也上夹楼。她来到流着雨水的瓦片下仔细看了看,是靠近柱子的地方没有搭严实,雨水就从那里漏下来了。母亲拖过高脚凳,叫我们一人一边扶住高脚凳,母亲双手稳了稳高脚凳,确定支稳了以后,母亲一手扣住柱子上的一个挂钩,一手杵在我肩上,轻轻站上高脚凳,然后慢慢直起身子,伸手刚好能够到瓦片。我们的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头也不敢抬。只听见一阵瓦片互相摩擦的声音,流下的雨水慢慢变小了,直至再没有雨水流下 。母亲慢慢弓下身子,扶着挂钩,一只脚小心的探探楼板,又杵着我和姐姐的肩,这才缓缓下来。有了这次成功捡瓦经验,母亲看了看四处漏雨的屋顶,又叫我们配合着几处漏雨的网,又堵住了好几处漏雨。
还有一次是糊回风炉。那时候早已不时兴地火垄,刚时兴回风炉。所谓的回风炉,就是在地上挖个坑,坑通到外面,然后在坑上糊个炉子,炉子的一侧有个火门,火门用来放柴或者煤炭。也用来通灰,烧尽的柴灰或者碳灰会堆在炉桥上,堆多了火就变小或熄灭。这时候就要从火门用火勾勾通,让灰尘漏下,等灰尘堆满火坑,从外面一个小门运走。为了使整个地火通风好所以炉子四周是密封的,这种火炉冬天特别暖和,脚放在炉子周围就很暖和,比伸在火蛇子上烤热乎。我家的地火垄当时师傅没做好,通风不好,每次生火火烟都从四处冒出来,半天生不着火还整个屋子都笼罩在烟雾中,眼泪都熏出来,每次都要等火烟烧完柴都要烧过了才可以做饭,又费柴又费时间还伤眼睛。母亲跟父亲说请师傅来,说了几次师傅都忙不得来。母亲忍无可忍,拆了炉子,自己找了水泥沙灰,放水调匀,从头重新糊炉子,糊好一试,烟不四处往外冒了,火一下就着起来了。家里再也没有烟雾缭绕烟熏火燎了!从那以后,我发自内心佩服母亲,也从她所做的事这中受到起发,女人只要肯动手,没什么做不到的。
那个时代长大的农村孩子都知道,每个漫长的暑假,都是农村孩子最辛苦的时候。几乎每家每户都要烤烤烟。烤烤烟很辛苦。从烟苗的最底下那个烟叶开始,每到烟叶茎泛白,绒毛脱光,就是该掰来烤干的时候了。烟叶掰回来之后,要一叶叶编在烟杆上,然后放进烤棚从小火到大火,到熄火,烘干以后,从烤棚里出出来,等干烟叶回了软一点,又要分叶,也叫理烟。这也是一个非常耗时的工程。理时要把成色好,无杂色无斑点的捆在一起,杂色少点斑点少点的又捆在一起,杂色多斑点多的又捆在一起,或者火候没有掌握好烤过了的又按过了的程度捆在一起,或者掰的时候掰早了烤绿了的又捆在一起,一般以拳头大小定把数,捏不住就扎把。我们那时候最怕的就是掰烟理烟。每个暑假都是无穷无尽的掰烟理烟,让我们跟大人一样起早贪黑,被太阳黄烤白晒,累得不成人形。而这些辛苦得留下阴影的农活,大部分时候都是母亲带着我们完成的。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就立下了志向:将来绝不像母亲这么辛苦!我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大学,找份好工作,好好孝敬母亲。我也曾不止一次的想过,母亲是凭着怎样的信念,忍受的这种非人的辛苦?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是母爱,是对我们兄弟姐妹的爱,让她从一个曾经的娇小姐,蜕变成一个无所不能做,无所不能忍的农村女人。她从来没有说过她爱我们,也从来没有像书上所描写的那样,亲我们的脸颊,或者把我们搂在怀里。但我们也从来不觉得缺少什么。记忆中,都是母亲起早贪黑,默默地,永不停歇的忙碌的身影。就是这样的默默无声的爱,填满了我们的心,教会了我们自立自强!
(三)
今年五月,我肠穿孔住进了医院,肚子上一个缝了十针的大口子,每次换药,我经历了从未有过的疼痛,当时母亲刚好来我家,但她以为我只是做阑尾炎手术,手术后第三天,她又赶回小弟家,因为他们收假了,母亲必须回去接送孩子。当时我有些伤心,心想我都病得这么严重了,母亲还说走就走。她回去了才知道我病得这么严重,可是也不可能回来照顾我,她每天都给我打电话,电话接通,问了病情的进展,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东一句西一句不得要领,有时候是长久的沉默。刚开始我也生她的气,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但我明显感到了她的内疚。慢慢地我想通了。不能照顾我,在我生病时走掉,她其实也很难过。她把接送孩子当成了她的当务之急,接送好她的孙子,其实也就支持了小弟和弟媳的工作,我虽然病得很重,但她在这里也不能减轻我的疼痛半分,医院离家远,她也照顾不了我,离了她,我这里照样可以维持,而小弟那里,她不去她的孙子就没人照管。我慢慢理解她了,我也感受到了 她电话里没说出的话。她善于表达对我的爱,她们那个年代的人都说不出,她们习惯了无声的爱。
这个暑假,母亲带着侄子来我家,走后她把她花高价买来的药放在我家,调理肠胃的,我在网上一查,才知道那药很贵。母亲现在没有什么收入,在陈香灸的工作后因换了老板,她也没做了。不知她是怎么省吃俭用,买得的这两瓶药,她悄悄地留给了我。我知道她自己肠胃也不好,可她却把药偷偷留给我。这就是我的母亲,不善言辞,不会八面玲珑,却爱得无声,爱得如此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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