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疫情影响,在家荒度了一个月,实在焦虑,出于自我精神安慰,买了一堆书缓解情绪。花了两天读完了蔡崇达的《皮囊》,忘了为什么买这本书,好像是看到“闽南作家”,因为地理的亲切感就加入了购物车下单。从书里看到了好多家乡的味道,和自己成长的影子,唯一区别的是,我没有蔡的早熟、自知和自省。一直都活在自我的虚幻里,很多事情很多痛楚都会自圆其说地去逃避,至今,如此。
很少看到如此写实的8090年代闽南生活被印刷在书里,虽然我是个刚刚好的90后,虽然我住在漳州的某个小镇,但是儿时的闽南烟火气一样深刻在骨子里。每个月初一十五都要拜神明,遇到人生大事或者疑难困惑都要去找神明用圣杯(其实我只知道闽南话的称呼,感谢《皮囊》翻译了很多我无法表达的闽南习俗)寻找答案;还有老家的阿小,香港的阿小,天才文展,好像每个人身边都有这么一些人。初中的时候就揣着一个文学梦,立志要写一本小说,把我身边所有的人和故事写进去,我还记得真的有写了个开端,一样是第一人称的我开始叙事,写了几页青涩又幼稚的出场,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看完《皮囊》,觉得自己真的惭愧,即便如何辞藻匮乏,堪称不上文学,但写下来或许真的是一件特别酷的事,至少对自己来说。
老家的房子
书里提到的蔡家的房子从地皮到地基到一层两层、四层...闽南农村的房子就是这样的。从我记事起,家里的房子就从一层楼加盖到两层,二楼好多好多年都没装修空置着,直到我们结婚前,才里里外外全部翻新装修了。老家的房子已经三十二岁了,爸妈至今还住在那儿。妈妈老是说,爸爸当年多傻,把钱都借给别人了,结果自己的房子都没有重建,导致现在所有人家里房型都是套房,而我们还是停留在老式的单间并排......更重要的是,88年的房子地基没有加固,以后可能很容易沦为危房。前些天回去,我问老爸“我们这房子地基没有加固以后变成危房了怎么办?还能住几年?”老爸很云淡风轻的说:“那不要紧,村里还很多人家也这样,没那么脆弱...等我们死了,你们也不会回来住了……”
我突然就接不下去了,把眼神悄悄地移开,沉默了好一会。是因为听到“等我们死了”,也是因为听到"你们也不会回来住了”……突然很自责,自责自己的无能,无能为这个问题提供更合理的答案,以及去改变这可能“潜在的危险”。虽然我们姐妹三都在各自城市里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庭,也曾努力劝说父母来城市生活,顺便帮忙带小孩,就不用待老家辛苦地维持那点香蕉田了。但是每次待个几个月后他们就嚷嚷着难受,要回家,特别是爸爸,最长待不到三天。读了《皮囊》,才渐渐明白,我们在城市高楼里生根的新家,根本不是父母心里的那个家。而我们,也如同蔡崇达描述的:我们都是既失去家乡,又永远无法抵达远方的人。
父亲和母亲
那时候爸爸妈妈为了养家糊口经常出去打工装香蕉,早出晚归,要自己骑着摩托车到很远很远的隔壁镇上。如果早上太早出门,或者我们放学回来他们不在家,爸爸都会用红砖瓦片,在门口的水泥地上,写“饭菜在锅里,你们起床(放学回来)自己吃,我和妈妈去装香蕉了。”这也是我和爸爸最早的文字交流,以至于后来中考、高考等重要关卡,我都会和爸爸用书信来传递感情。
有一回晚上八点多了,他们刚刚结束工作,下了很大很大的雨,两个人披着雨衣,就这样在雨夜里开了很久很久。我们三姐妹都睡了,但是我和姐姐每次都会各自提着心,看着窗外的灯,竖起耳朵仔细听摩托车的轰轰声,听到声音好像到门口,看到摩托车的大灯照过窗边,我就会赶紧跑出去门外探着头,下一秒,摩托车匀速地驶过家门口,才发现是邻居回家了。
那天,他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二点了,雨还没有停,两个人湿漉漉地把摩托车推到大厅里,然后脱下雨衣。我和姐姐跑出来问“今天怎么这么晚啊?”爸爸淡淡地说:“没事,车坏了,修车耽误了”,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挂着的老时钟,说,“这么晚了啊,你们快去睡吧”。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后,妈妈才提起来那天晚上的事,他们回来路上摩托车坏了,两个人就这样在泥泞的土路(那会有些乡道还没有水泥路),伴着雨,夹着雷电,推着摩托车,大雨模糊了前方的路,举步维艰地走在黑夜里。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到一家修车店,修完车又近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还担心太晚回去了,三个孩子会不会害怕。回到家后,又冷又饿,简单糊了口我们吃剩的稀饭,没时间去抱怨什么,两个人又匆忙地睡去。因为,第二天早上六点,他们又要如此去一个小时车程外的地方打工一天。
爸爸和中国传统定义中的父亲形象非常吻合,沉稳,不善言辞,隐忍。也是个典型的闽南男人,大男子主义,几乎没进过厨房,没在家做过任何家务活,却在外不知疲倦地为全家生计咬牙坚持。类似以上的很多事情,都是多年后妈妈告诉我的,其实很多时候抗不过去了,难过到可能揭不开锅了的时候,妈妈都忍不住想宣泄给我们,但是都很及时地被爸爸制止住了。然后我们三个孩子就一直生活在“殷实,温饱,快奔小康”的日子里,直到多年后我们各自工作结婚,妈妈才松口,也轻松地提起曾经的那些难。
闽南的重男轻女现象一直都潜移默化地存在于每个祖辈里,由于我们家里三姐妹,没有生出一个男丁,所以妈妈大半辈子在家族里都饱受委屈和有色眼镜。妈妈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三不五时就会跟我说起刚生完我和妹妹时,第二天就要下床煮饭洗衣服,更不用提坐月子了。奶奶经常抽着卷烟,在家里指手画脚地使唤妈妈,因为生的都是女儿,奶奶觉得妈妈是个无能的女人。在闽南的封建传统里,生不出儿子的女人都会被乡里乡亲指手画脚,特别是无权无势无财的市井小民。妈妈说,那会经常自己偷偷抹眼泪,爸爸又是个不顾家里内务的人,所以所有的委屈和痛楚只能自己一个人消化,因为还有三个不到五岁的孩子需要照顾。
后来我们姐妹还算争气,都各自上了大学,在城市里扎根下来了,妈妈才彻底放松了下来,然后也能够直起腰板到村口的小店里和别人“吹牛”,女儿给她买了一个血压测量仪,这么小又不值钱的事都能让她和不同的几个人重复说上无数遍。母亲节给她发了红包,生日时给她送了一束花,回家时给她买件新衣服,她都能开心很久很久。慢慢地,我才知道,妈妈之所以藏不住话,也是因为大半辈子的“忍气吞声”和祖辈约定俗成的封建规则,让她变得无比知足。
我总是很害怕知道这些家里的“真相”,好长一段时间,甚至到现在马上三十岁了,我都不愿意去回忆这段拮据的,又难过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被爸爸“惯坏”的虚荣心作祟,可能是害怕现实把我浮于表面的“殷实”彻底摧毁。再次感谢《皮囊》,让我有这么一次机会直视“家”,不管走到哪儿,父母在的那个地方,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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