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离开过

         “如果有一天，我在你的世界里消失不见，请记住我是爱你的，没离开过。”

         1、漂亮阿姨

        我接下来将要讲述的故事，是属于我的故事。虽然它听上去有些怪异甚至荒诞，却是在我的生命里真实发生过的。我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与我有着相似甚至相同经历的人，若是你终有一天有缘与他们相见，请记得参照我的故事来善待他们。

        好了，现在我们言归正传。

        在我堪称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印象尤为深刻的，是有关遥远的童年的记忆，仿若内心深处最最深刻的烙印，日久弥新，永不磨灭。我已记不得那到底是哪一年发生的事情，只记得那天一早我便从恶梦之中醒来，眼角满满的噙着委屈的泪水。那个漂亮阿姨正静静的坐在我的身边，见我醒来，忙用手中的毛巾将我的泪轻轻地拭去。

        又做恶梦了，是吗？她问，声音虽然轻柔，却使我在一瞬间便被安全感所包围，不再表现出刚才那种害怕到了极点的情绪。但我很快便发现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竭力掩饰，因为当我问出接下来这句话的时候，那发自灵魂深处的颤抖着的声音便把我出卖得彻彻底底。

        我妈妈是不是又不要我了？

        此语一出，充盈的泪水便情不自禁的再一次涌上了我的双眼，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极力的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究竟是如何来到了漂亮阿姨的家里，只是隐隐的觉得这一次并不是妈妈把我丢在了这里。虽然我还记得妈妈曾经匆匆离去的背影，还有她那半叮咛半威胁式的离别的话语。她说，丫头，在人家好好听话！不许淘气！然后便把我丢给了一对已是年华老去的夫妻。那对老夫妻说自己一生无儿无女，让我喊他们爸爸妈妈，我却觉得他们简直就是一对爷爷奶奶。相处的日子里，他们对我很好很好，可我知道，这并不能成为他们代替我的爸爸妈妈的理由。我只爱我自己的爸爸妈妈，爱我刚刚出生不久的小妹，我和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没有什么能够把我们彻底的分开。于是在后来的某一天，我被偷偷前来看望我的爸爸绑架一样的带回了家里。我听到他对妈妈说再难也要自己把孩子养大……

        记忆的闸门一旦被打开便难以闭合，此时的我惊奇地发现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敢肯定这次一定不是妈妈把我丢在这里的，她曾经向我和爸爸立下了不离不弃的誓言。可是我究竟是怎么来到漂亮阿姨家里的呢？为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呢？就好像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我一觉醒来就躺在了现在的这张床上。那一天漂亮阿姨并没有坐在我的床前，诺大的房间只有我一个人的存在。看着陌生的环境，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我期待着妈妈快来把我接回家里，可她却始终都没有来。于是我不得不反思自己是否犯了什么弥天大错，惹得妈妈生气到背离了自己的誓言。但是我已肯定不是妈妈把我丢在了这里，又为什么会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我觉得我的头脑真的好乱，混乱到或许已经出现了幻觉，不然镜子里出现的老奶奶又该作何解释呢？

        是的，这里还有一个隐形的老奶奶与我同在。虽然我并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事实，但确确实实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看到她。那天一早，当我从睡梦之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我只用了一秒钟就确定了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家的房子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豪华？上上下下三层楼的复式结构，各种电器设备一应俱全，到处都铺着厚厚的实木地板，跟我家比起来，这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宫殿了！可是我从心底里感到不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没有属于我的家人。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尽快的离开这里，却又不知道应该往何处去。

        我蹑手蹑脚的推开了这间卧室的大门，看到门外的世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我踩着松软的地毯来到了走廊的尽头，一条长蛇一样的楼梯盘旋至楼下的大厅。我继续保持着蹑手蹑脚的状态，心里一面打鼓一面猜想这里的主人到底是谁？就这样，我随着楼梯盘旋至它的尽头，瞬间被那里的摆设吸引了目光。一面巨大的镜子正威严的竖立在那里，惹得我经过它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然后我胳膊上面的汗毛便全都竖了起来。一个老奶奶的形象正从镜子里面映照出来：苍老的面容，花白的头发，那布满了细纹的双眼正直直的瞪着我的方向。这个发现让我险些昏倒，于是我拼命的平复着自己过于激动的情绪。冷静过后，我忙对着身边的空气张望，断定镜子前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怎么不等我上去呢？

        就在这时，漂亮阿姨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只好手足无措的看向她的方向，发现她身上的那件毛衣很是好看。虽是第一次相见，我却有了与她似曾相识的感觉，刚刚出现的紧张的情绪在一瞬间就化为了乌有。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目光不自觉的回到了镜子里面，这才发现那个老奶奶依然站在那里，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看。我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整个头皮都有麻麻的感觉，双脚不听话的向楼上跑去，最后干脆钻回了那间卧室。

        我趴在那张大床上用被子蒙着头，正忍不住在瑟瑟发抖，就听到了门把手发出的清脆的响声。透过被子的缝隙，我看到漂亮阿姨已经走了进来。她撩开被子扶着我坐直了身体，手里像变魔术一样的多出了一条毛巾。她把毛巾轻轻的盖在了我的脸上，然后就认认真真的在我的脸上擦了起来。

        我们去吃早饭吧。

        她的声音依然轻轻柔柔的，即使是小孩子也对她怕不起来。我听话的配合着她走完了那段楼梯，路过镜子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老奶奶。我把镜子指给漂亮阿姨看。她向里面看了一眼就继续扶着我向大厅走去。于是我知道她没有看到任何奇怪的东西，我也只好就此作罢。

        在努力的习惯了老奶奶频频出现的日子里，我继续等待着妈妈来把我接回家里。虽然漂亮阿姨就像妈妈一样的照顾着我的生活，可是她对于我来说毕竟只是一个陌生人，我又怎么能和她永远在一起。更何况漂亮阿姨身边还有一个帅叔叔和一个小姐姐。我知道他们三个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所以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可每每想到我会离开，我又忍不住感到难过。我似乎已经习惯了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但我知道我不能这样做。虽然现在的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但是我明白漂亮阿姨是应该和帅叔叔睡在同一个房间里的。像现在这样，漂亮阿姨每天都只陪着我，是不应该的。我看得出来，小姐姐已经开始吃我的醋了。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是我抢走了她的妈妈。一想到这些，我就更加的难过。如果是我抢走了小姐姐的妈妈，又是谁抢走了我的妈妈，让她在我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呢？

        最近几天，漂亮阿姨的精神很是不好。我看到她好几次躲在沙发里面悄悄的抹着眼泪。我以为是帅叔叔做错了事情惹她伤心，于是明显的对他表现出了敌意。我觉得帅叔叔好像有点怕我，甚至能够肯定他根本不敢惹我。一想到一个大男人会怕一个小女孩，我就忍不住觉得好笑。要不是看到有一次漂亮阿姨哭的时候帅叔叔正抱着她的肩膀安慰她，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一直以来都是我错怪了人家。

        咱妈回不来了！永远也回不来！你懂吗？

        这一次，漂亮阿姨把自己哭成了一个泪人。我这才知道她伤心的真正原因。原来她的妈妈和我的妈妈一样的消失不见了，原来漂亮阿姨也是因为失去了妈妈而伤心难过。她的心情我最最能够理解，所以我决定要留下来好好地安慰她。我要告诉她，妈妈离开了一定不是她的错，尽管我一直怀疑是因为自己犯了错误而气走了妈妈。但我知道漂亮阿姨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她是那么的想念她的妈妈，是那么的爱她的妈妈，又怎么会是因为她犯了错误呢？

        对了，这个家里明明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啊。镜子里的老奶奶一直都在那里，没离开过。会不会她就是漂亮阿姨消失的妈妈呢？我要不要把这件事说给他们听呢？不行！如果我告诉他们镜子里面还有一个活人，说不定会被当成一个奇怪的小孩呢。如果他们要把我赶出去怎么办？他们把送去精神病院怎么办？于是，我自私的隐瞒了这个只有我知道的秘密。从此以后，我再去看向镜子里面的老奶奶的时候，她就会用一种哀怨的眼神恨恨的看着我。

        再过几天就是漂亮阿姨的生日了。帅叔叔说，虽然漂亮阿姨已经43岁了，可在他的眼里她还是像二十几岁时一样的漂亮。我和小姐姐商量着给漂亮阿姨过一个难忘的生日。小姐姐对我的态度竟然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她把自己的房间让一半出来给我使用，还把自己的宝贝东西和我一起分享。虽然我并不喜欢她那些视如珍宝的东西，可我看得出来，她已经把我当成了她的好朋友。

        我把漂亮阿姨要过生日的事情讲给镜子里的老奶奶听。她看着我的目光也变得和蔼了许多。我知道这一家人已经越来越喜欢我了，但是漂亮阿姨却始终愁眉不展的。我知道找不到妈妈是世界上最大最大的痛苦，可我还是不敢告诉她老奶奶在镜子里的事情。

        过生日那天，帅叔叔早早的买回了蛋糕，小姐姐也提前放学回到了家里。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小姐姐提议一家人出去吃大餐。漂亮阿姨却指了指我，提不起一点兴致。我的世界瞬间变得昏暗无比，我明白了我不过是漂亮阿姨一家人的累赘。我歇斯底里的嚷嚷着要离开他们，要回到自己的家里，我说我不要再和她生活在一起，我要去找我自己的妈妈。我知道一定是我的话刺激了漂亮阿姨。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我彻底的破坏了刚才那高兴的气氛。看得出来，帅叔叔和小姐姐都有些不高兴了。我再也忍不住要说出心里的秘密，我拉着漂亮阿姨的手站到了镜子前面。

        那个老奶奶就在镜子里面，我想她就是你的妈妈。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能看到她，我发誓她真的就在那里。我不愿看到你伤心难过，所以现在把秘密告诉你。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看到老奶奶，希望有一天她能从镜子里走出来，阿姨。

        我不知道我究竟说错了什么。漂亮阿姨突然就放声大哭起来。帅叔叔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表情凝重。小姐姐生气的冲着我大喊：你别说了！接下来就响起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打孩子干什么？

        帅叔叔窜了起来，把小姐姐护在怀里。漂亮阿姨趴在桌上，把脸深深的埋进了臂弯里。此情此景，我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是那么的多余。好像漂亮阿姨打到的是我的脸，有火在烧，无地自容。我必须离开这里了，不能再赖在漂亮阿姨的家里。可是我究竟是怎么来的呢？我又该去向哪里呢？我亲爱的妈妈你在哪儿呢？我亲爱的家人你们在哪儿呢？

        我的头好痛！头好痛！

        2、同学妈妈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头疼的症状依然存在。我用力的揉着太阳穴的位置，想起睡梦中一直在和疼痛作斗争。妈妈对我说过的话再一次萦绕在我的耳边，声音虽轻，却似钢针一样扎在了我的心上。我想我最近出现的头疼的症状，正是由于心里压力过大所造成的。可我就是难以逾越心中的那道鸿沟，任这句话反反复复的出现在我的脑海。

        丫头啊，小妹比你学得好，还是让她继续上学吧。

        这是发生在我被接回家里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的小妹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我也终于明白，当年之所以选择把我送给陌生人来抚养，正是因为这世上有了小妹的存在。而两个只能选一个的故事，竟一次又一次的在我的生命之中上演。

        我永远也忘不了妈妈劝我退学时的情景，她的语气听上去是有商有量，态度却坚决得像是在下最后通牒一样。那是在爸爸因工伤去世不久时所发生的一幕。由于厂子里的锅炉爆炸，爸爸推开了身处险境的工友，自己却不小心被绊了一跤，然后就与锅炉同归于尽了。得知噩耗以后，我推开了所有阻拦着我的人，执意要看到爸爸的最后一面。可是那个倒下去了的男人早已变得面目全非，爸爸的形象从此就在我的心里变成了模糊一片。每每想起，我都会觉得心里面隐隐作痛。我知道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永远的去了，我却一直自私的更爱我的妈妈。如果人死后会有灵魂的存在，我亲爱的爸爸，你能够听到我对于你深深的忏悔吗？如果人死后还会有来生，我亲爱的爸爸，你可以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换做我来照顾你吗？

        得知我要退学的消息，我的班主任几次找上门来。他告诉妈妈我是班上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孩子，试图让妈妈改变她的想法。可是妈妈却彻底变成了铁石心肠，任班主任如何劝说，就是不肯松口。在那场你来我往的“战争”中，我的班主任彻底败下阵来。当妈妈把家里的困难全盘托出又把自己哭成了泪人以后，我彻底打消了继续上学的想法。

        没有经过任何的挣扎，我接受了妈妈的安排，代替爸爸到厂子里面上班。那些曾有过的美丽梦想，与我的距离变得越来越遥远。我抓紧每分每秒，拼命的努力工作，从不奢望会有什么奇迹出现。忙碌的时候，我干脆搬到了距离工厂很近的同学家里去住，像是特意为了忘记什么事情一样。那个曾经只希望回家希望找到妈妈的小女孩慢慢地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牵挂着全家尤其牵挂着小妹的日渐成熟的大姐。

        或许你会问我，我不是应该恨她们才对吗？我不是故意在躲着她们吗？是他们剥夺了我上学的权利，是她们改变了我未来的命运，难道不是吗？但我一点也不恨我的妈妈，更不会去恨我的小妹，我知道这是属于我的责任，从我的小妹出生那一刻起就早已注定。我理应让小妹好好的把书念完，只有她才是我们全家的希望。我要感谢那段岁月锻炼了我的性格，感谢接触了社会的阅历使我变得坚强。

        当我把我的经历讲给收留我借宿的同学的妈妈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姿态是我前所未见的优雅。刚刚过完42岁生日的她从不问我到底需要借住多久，仿佛答案是永远她也会欣然接受。尤其是她看我的眼神，仿佛我就是她的家人，一双明眸之中竟然充满了浓浓的爱意。我猜想她一定是接受过了良好的教育，我希望我以后也能活成像她一样。

        最近几天，我的同学嚷嚷着不想去上学了。她的妈妈虽不高兴却也没有办法。我认为自己应该为这个家庭做点什么，不然怎么好意思再待下去。我要心怀感恩的去帮助她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是她的妈妈却什么也不让我做。我知道对于她们而言我是一个客人，可我又怎么能真的摆出一副正在做客的嘴脸？有好几次我甚至想要给她们一些钱，可是我包钱的小手绢却怎么都找不到了。现在我的机会终于来了，我便本能的扮演起了一个说客的角色。我试图说服我的同学改变她对于学习的错误看法，却在恍惚间感觉到此情此景根本不可能发生。

        小秦，你为什么不喜欢上学了呢？你以前的成绩那么好，你家里的条件又是这么好，你应该珍惜才对啊。像我这样，想要上学却没有机会了。而你有机会却要错过，是多么可惜啊！

        小秦任我说着，并不理我，只是不停的摆弄着她手里那个泛着白光的东西。吃完晚饭后，小秦就一直摆弄着它。那是我以前从没有见过的奇怪的东西。昨天我问她这是什么，她只是有些不耐烦的说道，高科技！

        小秦，不去上学就只能像我一样做一个工人，以后也不会有更大的作为了！

        我继续苦口婆心的劝说着她，并且故意加重了说话的语气。她却只是轻轻的哼了一声，然后不紧不慢的抛出了这样一句话：那是你那个时代的看法！

        我那个时代？我什么时代？看着小秦继续摆弄着手里的东西，我的眼前仿佛有许多问号漂浮在空中。脑海里的问题还没有想明白，小秦就又说了一句使我更加不解的话：我根本不是小秦！

        天啊！我惊讶于小秦对于自己身份的否定。一时语塞的我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小秦的妈妈走过来招呼我们准备去睡觉。喊到小秦的时候，我却清清楚楚的听到了“玲玲”两个字。

        我感到全身的汗毛孔一下子就收紧了。面前的真相完全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她真的不是小秦？那么她们会是什么人呢？为什么要收留我住在这里？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许多不好的画面，紧张的情绪使我的心脏猛烈的跳动。

        没错，这里根本不是小秦的家。昨天我还在惊讶她的家为什么变得这样的豪华，现在看来，这根本就是一个误会。是的，那个收留我借宿的阿姨也确实不是小秦的妈妈。小秦的妈妈从没有像她这样的优雅。仔细想想，这个被叫做玲玲的女孩也并不像是小秦，不仅长得不像，脾气性格也大不一样。小秦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不然我怎么会住进她的家里？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她又怎么会像玲玲这样只在乎手里的高科技呢？我还在学校上学的时候，小秦一直和我争当第一名，又怎么会像玲玲这样不喜欢上学呢？我越想越觉得害怕。自己怎么会住进了另一个人的家里？我竟然会把这个叫做玲玲的女孩错认成了小秦！她的家人又是为了什么没有拆穿我的错误呢？

        我想我该回家了！

        我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快速的向着大门的方向走去。玲玲的妈妈却挡在我的面前，不停地说着快上楼去睡觉吧。我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一群陌生人在扮演着我曾经熟悉的面孔。他们究竟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为什么我一直以来都没有发现事实的真相？难道他们全都不是好人？我现在究竟应该怎么办？

        我执意要离开她们的家。玲玲妈和玲玲一起拽住了我的胳膊。我一面大声地喊着救命一面挣脱她们的束缚。我突然想起来这样的戏码昨天也曾经上演过。我可以肯定我在这个陌生人组成的家庭里面被禁足了，却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们拉着我上楼的时候，我看到了更加出乎意料的一幕，楼梯拐角处的那面大镜子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也被两个人绑架了一样的捉住了。那捉住了老奶奶的两个人竟和玲玲妈与玲玲长得一模一样！我恍惚记得昨天也在镜子里看到了这样的场景。难道我现在正处于梦境一般的魔法世界里面？

        我彻底失去了抵抗下去的勇气，不知道接下来将会面对什么，只是乞求一样的重复着四个字，同时泪水打湿了身上的衣服。

        放我出去……

        3、小秦

        放我出去！

        我猛烈的捶打着那扇木门，大喊大叫的想要摆脱禁锢。小妹在外面试图破门而入，说话的声音里面带着哭腔。

        咱妈把钥匙藏起来了。姐，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出来！

        小妹一厢情愿的在我和妈妈之间斡旋着，却不知道这场鱼死网破一样的斗争，正是因为我和她之间再次出现了两个只能选一个的情况。那一年，我已经迈入了二十四岁的门槛，小妹也早已过了情窦初开的年龄。那一年，被院子里的人们称为高干子弟的明辉闯入了我的视野。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他是我喜欢的类型。那时的明辉挺拔而帅气，成为了很多单身女孩暗恋的对象。作为普通工人的我只是默默的喜欢着他，从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我依然清晰的记得那个下着绵绵细雨的午后。明辉竟气喘吁吁的跑来向我表白。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红着脸问他，为什么是我？他只是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

        介于我们俩之间的那种微妙的感觉，或许正是真正的爱情。一旦能够说清喜欢对方什么，也便是走向分离的开始。

        和明辉交往的日子，就像是活在童话世界里一样。明辉是属于我的王子，我就是穿上了水晶鞋的灰姑娘。那段时光，我的世界仿佛一直笼罩在阳光之下。丝毫不知，属于我的幸福就要被我最亲近的人所终结。那本记载着我的童话故事的书籍还没有书写完成，就被我的妈妈亲手无情的撕毁了。

        明辉也是小妹喜欢的人啊。上次回家，她亲口对我说的。你是姐姐，应该让着她啊。

        妈妈向我摊牌之后，我决心这次决不妥协。我从不认为感情的事情也可以谦让。妈妈一再强调我和明辉并不般配。我则完成了有生以来对她的第一次顶撞。于是她动用了非常手段，将我锁在家里，阻止我和明辉继续见面。不想，这极不和谐的一面会被过着住校生活的大学生小妹撞见。她是临时起意想要回家看看，完全不知道这两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着她写满了单纯的面孔，我便失去了告诉她真相的勇气，生怕这残酷的事实会深深的伤害到她。直到返回了学校，小妹也没有弄清我和妈妈在争执着什么。走之前她搂着我的肩膀，劝我和妈妈好好相处。

        我不知道妈妈背着我到底和明辉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再次见到我的时候竟然形同陌路了。在妈妈的百般撮合下，小妹和明辉最终走到了一起。直到他们生下了爱情的结晶，我也没有再爱上过任何男人。看着我的年龄在一天天的增长，妈妈又扮演起了为我操心的慈母的角色。在那长达一年的紧锣密鼓的相亲之后，我决定终止这场机械化的运动。我言辞激烈的向妈妈讲明白了我的态度。她立刻像是受到了迫害一样的对着我哭闹。对于她的伎俩，我置若罔闻，像是故意报复她一样的我行我素。

        许多年过去了，我依然不能理解妈妈当年为什么要那样做。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能够让妈妈为了另一个女儿而牺牲掉我的幸福？

        我成家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六岁的年纪。那时候，小妹和明辉的儿子早已上了小学。我的丈夫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我与他之间根本不存在爱情。选择了他是因为看中了他的老实本分，更是因为我想要改变单身的现状来安抚我那孤独的灵魂。在波澜不惊的活到了三十七岁的时候，我的女儿，娜娜，我一生的骄傲来到了我的身边。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我便知道她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我要把所有的幸福都无条件的给她，要让她得到我所没有得到的一切。无论多么困难，我都要让她好好的读书，不仅要把她培养成为小妹一样的大学生，还要让她在书本中找到真正的快乐。长大后，我要让她选择自己喜欢的人，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哪怕她的爸爸反对她的决定，我也要做女儿最坚强的后盾……

        我把我当时的想法讲给同样已是41岁了的小秦听，她的鼻子竟然红红的，眼里闪现出了晶莹的泪光。她像是要对我说些什么，却只是动了动嘴唇，然后给我端上一杯香茶，就又变回了那个听众。

        我清晰的记得娜娜第一次喊我“妈妈”的场景，我继续说道，那时的娜娜刚刚十个月大，已经生出了满头乌黑的秀发。我正想着以后要亲手给她梳理各种各样时髦的发型，她就清清楚楚的喊了我一声“妈妈”。这一声“妈妈”完全不同于以往那种无意识的单音节发音，而是口齿清晰的吐出了重叠着的两个字。我听出了这是发自内心的对于亲人的召唤，于是连忙从她的身后转到了她的面前。坐在竹子车里的娜娜一看到我就开心的笑了。那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美的笑容。我发誓要让这样的笑容永远都出现在我女儿的脸上。

        我通过各种途径学习育儿的知识。在娜娜练习走路之前，我每天都会鼓励她在床上进行爬行。我听说这样的孩子长大以后平衡感好，运动能力强，现在看来，这种说法的确是非常科学的。在娜娜刚刚三岁的时候，我就把她送进了幼儿园。不是我心狠，而是要让她学会如何与陌生人接触，尤其是要学会如何与小朋友相处，这样可以为她以后上小学打好基础。刚开始的时候，娜娜在幼儿园里面哭，我就在外面哭。可是我从没有打过退堂鼓，我知道，要想让她健康的成长就必须走这一步。再有一年多的时间，娜娜就要上小学了。也不知道以我的文化水平能够辅导她到什么时候。我已经想好了，以后不管孩子学成了什么样，只要她尽力了，我就会用赞许的态度来肯定她。

        我只管自顾自的说着，没注意到小秦脸上的变化。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似乎已经对我说的话题不感兴趣了。我反应过来这都是自己的不对，居然都没有问候问候小秦的情况。于是我立刻转变了话题，说话的声音却明显变得有些客套了。

        说起来，我们也有十几年没见过面了。看你家里的条件这么好，我真替你感到高兴啊。你爱人是做什么的啊？你的孩子已经上中学了吧？

        我话音未落，一个头发长长的女孩就走了进来。她一面往里走一面喊道，妈，我回来了。我想这一定就是小秦的女儿，和她的妈妈长得一样的漂亮。可是我明明听说小秦家生的是个男孩啊，难道是我记错了吗？

        小秦，你该做饭了吧。看我只顾着说话，竟把时间都忘了。不打扰你了，我也该回家了。

        我说完就准备向门外走去。这时，小秦的女儿像老鹰捉小鸡里面的鸡妈妈一样冲着我张开了双臂。她说，该吃饭了，您要去哪啊？然后又冲着小秦一头雾水的问道，妈妈，谁是小秦啊？我赶紧解释说，你还不知道啊，小秦是你妈妈的小名呢。谁知，小秦的女儿摆出了更加奇怪的表情嘟囔着，什么时候改了啊？

        小秦和她的女儿执意不肯让我离开。盛情难却，我只好留了下来和她们共进晚餐。读过大学的小秦越看越让人觉得优雅，我决心要把娜娜培养成和她一样的女子。

        你是在哪所大学毕业的啊？

        吃过晚饭，我和小秦再次话起家常。不料，她竟然反问我，您真的不记得了吗？我惊讶于她对我的反问，更惊讶于她对我称“您”。我不相信这是文化人的客套或者规矩，我想这一定是因为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彻底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感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尴尬的味道，试图尽快改变这样的现状。我举目环视着周围的环境，最后把话题转移到了她家墙上的照片。

        这些风景照真好看啊，你们一定是去过不少地方吧。我还没有旅游过，但是也照了不少相呢。从娜娜一岁开始，我就经常带着她到各个公园去玩。尤其是每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我都会让她和大自然来一次亲密的接触。我想尽各种办法给她拍下照片留念。我要用这种方式记录下她的整个成长过程。这次来的仓促，没来得及进行准备。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把娜娜的照片带给你看。

        我一边说一边参观她家的摆设，不知不觉，走到了一面大镜子跟前。仔细看看，我自己都觉得好笑。那被我错认为镜子的东西，竟然是一副巨大的绘画。画面里的景象和我身后的布置几乎一摸一样，但是站在中间的人是一个苍老的大娘。我不明白她的家里为什么要摆着这样的一幅画。画面逼真得简直和照片一个样！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画里的大娘竟然做出了和我同样的动作。我忍不住站在那里研究了起来，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和奇怪。还来不及问小秦这幅画是怎么回事，她就拿着一本相册站到了我的面前。她打开相册给我看。我一眼就看到了属于娜娜的照片。

        你怎么会有……我什么时候……

        我接过相册仔细的观看，发现那里面有我给娜娜拍过的每一张照片。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照片都会出现在小秦的家里，更不知道放在娜娜五周岁照片以后的照片究竟是属于哪一个女孩。她和娜娜长得很像很像，却在照片里不断的成长。我一张一张认真的翻看下去，认出最后一张照片上的女人竟是小秦。

        真的就不记得了吗？您仔细看看我是小秦吗？

        小秦突然问我奇怪的问题，双手抓着我的胳膊拼命的摇晃着。她的女儿闯过来拉着她，嘴里大声的喊着，你会弄疼外婆的！

        外婆？

        我不明白小秦和她的女儿是怎么回事，接下来看到的景象更加使我感到惊讶。那幅画里的大娘胳膊被人拽着，拽着她的人和小秦一模一样。不对，这根本不是画，明明就是镜子。镜子里的小秦和我身边的小秦穿着一样的衣服。这不，他的女儿也在镜子里出现了。可是，镜子里面为什么没有我的身影？那个苍老的大娘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她就是小秦女儿所说的外婆？我越看镜子里的大娘越觉得熟悉，只是我一时还说不上来她到底像谁。

        像谁呢？

        4、小妹

        你和你妈长得真像啊！

        记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的人都说我长得像我的妈妈。以至于后来有段时间，我竟着魔了一样的端详着妈妈的遗像，希望从中找到自己年老以后的影子。

        那是在我刚刚退休的那一年，我的娜娜步入了大学的校园。喜悦之情还来不及蔓延，我的妈妈就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先兆，也从没说过一句难受。那时的我和小妹都在忙于自己的家庭，竟忽略了妈妈早已到了需要照顾的年龄。闻讯赶回娘家的时候，倒在床上的妈妈已经动弹不得。她只留我一个人在她的身边，想要交代最后的遗言。她的气息达到了微弱的边缘，却用尽全力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丫头啊，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其实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你和乖巧的小妹不一样，你的性格太要强了。当年坚决反对你和明辉交往，是因为我知道你们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明辉是那种山一样的男孩子，他的女人是要像水一样的。我承认我偏向你的小妹，因为她是不足月的孩子，从出生身体就不好。生下她以后我又没有奶水，所以小妹的体格比起你差得很远。当年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选择让你进入工厂。把你送人也是迫不得已，毕竟那时你的小妹刚刚出生……丫头啊，妈妈同样爱你的，你也是我的女儿啊。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怪我。你能原谅妈妈吗？

        我强忍着泪水不断的上涌，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直到小妹冲进来哭喊着妈妈别走，我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最后的道别。妈妈的话语纠缠着我，经久不息。我的大脑凝固了一般，无法思考。我真的怪过妈妈吗？我可以原谅她吗？我责问着我自己的内心，没有人能够对我进行回答。

        墓地里，小妹跪在妈妈的坟前哭了很久。我则像个木头人一样伫立在一旁。那些曾有过的怨气在逐渐消失，甚至我觉得自己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难道妈妈的责难才是我前进的动力？难道我的苦难才是我幸福的根源？我失魂落魄的想了很久很久，直到我的丈夫离开了我，我才彻底醒了过来。

        我记得那段时间我的脾气很是不好。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我再添笑容。没来由的，我和丈夫大吵了一架，从不大声说话的他这次选择了爆发。他历数了我不像一个女人的种种种种，说我根本就是一个男人的性格。他说我从来没有给过他尊严，无论是人前人后他都是我的一条狗。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竟是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人对我的评价。我歇斯底里的砸碎了家里的花瓶，告诉他过不下去就去离婚！

        娜娜过节回家的时候，我和她的爸爸已经去民政局办了手续。不久后的一个大雾天里，他就出了车祸离开了这个世界。直到彻底的失去，我才发现我是爱他的。我爱他的简单，爱他的忠厚，爱他的担当，爱他的一切。终于知道了自己爱对方什么，却不得不面对永久的分离。

        我觉得我的生活变得糟糕透顶。我终于理解了当年的妈妈是多么的不易。我要像她那样成为生活的斗士。我决心再苦也要供娜娜读完大学。

        最艰难的日子里，我的小妹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她怕我一个人住会出事，干脆把我接到了她的家里。那是我和小妹最亲近的一段时光。一到周末我们就会形影不离。一天傍晚，小妹和我喝了点酒，然后她说出了属于妈妈的秘密。

        其实我知道当年把你送人的事情。妈妈走前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她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但是我认为不能全怪她啊。是爸爸在外面欠下了赌债，把你送人真的是迫不得已。那些外债妈妈还了很长时间，直到爸爸去世才彻底还清的。

        小妹的话震撼着我的内心。从没想过，真相会是这个样子。她说妈妈知道我的内心一直存有阴影，为此妈妈整整自责了一生。她说妈妈嘱咐她要好好的照顾我，因为我们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姐，我知道是我欠了你的。我能够读大学都是你的功劳。我和明辉的结合也是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可是我一直以来真的不知道真相。姐，你放心吧。我不会看着你受苦的。娜娜也是我的女儿，她的学费全由我们来出。

        小妹说着说着已是泪流满面。我干脆坐到她的旁边和她抱头痛哭。我告诉小妹她从不欠我什么，因为我是她的姐姐，是她的亲人。那天我们聊到了很晚很晚。那一夜我睡得很实很实。醒来后，我忍不住拼命的回想，仿佛一下子就过去了很多年。

        我努力的回忆着睡梦中的画面，妈妈的葬礼在我的脑海中不断的徘徊。在梦中，我对着墓碑上的遗像微笑了很久，并且大声的告诉妈妈，我原谅她了！是小妹的话语解开了我多年的疙瘩，心中的那块坚冰已经彻底的融化。我的世界仿佛被浓浓的爱所包围着，我决定不再麻烦小妹，回家。

        走出卧室的时候，我有些迷茫。小妹的家看上去和昨天不大一样了。当她迎面向我走来，我忍不住一凛，为何一夜之间，她看上去年轻了很多呢？

        早饭做好了，下来吃吧。

        小妹冲着我甜甜地一笑，越看越不像她实际的年纪。我怀疑自己仍然处于梦中，便试探着问她现在确切的年龄。

        再过生日就40了啊，怎么，您不记得啦？

        小妹的回答坚定了我的推测。我只好期待着尽快从梦中醒来。我感觉这个梦做了很长很长时间。我始终无法习惯梦中的虚幻。我无法适应小妹身边的陌生男子，无法适应名叫玲玲的女孩喊她妈妈。现实中的小妹只有一个儿子，她的男人应该是明辉才对。

        最近怎么不见明辉呢？

        我索性问梦中的小妹这个问题。她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不解的表情。

        您是在问我小姨夫吗？她不是和小姨出国旅行去了吗？

        我实在忍不住梦境里面的怪诞。梦中的小妹竟然说自己是自己的小姨。于是我笑得差点直不起腰来。

        您在笑什么啊，妈？

        梦里的小妹开始叫我妈了。难道你是我的娜娜吗？如果我的娜娜已经成了你这样的年纪，那岂不是很可怕吗？我越想越觉得好笑，干脆在这梦里的地方跑了起来。小妹在后面追着我说别摔着了。我说摔着我就可以醒过来了。

        我跑下了一段长长的旋转楼梯，看到那个陌生男子正好回来。他吆喝着两个小伙子搬着一面镜子。镜子里映照出一个老者的形象。我凑过去看着镜子里的人像，越看越觉得分外的眼熟。我感到自己的瞳孔在瞬间放大，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天啊，这不就是我的妈妈吗？

        真是个奇怪的梦！

        5、娜娜

        仔细想想，人生就如同一场大梦，所经历的一切终会成过眼云烟。请原谅我在叙述的过程中所出现的混乱，以及这种混乱带给您的不舒服的体验。我现在能想起的，只是记忆中的一个又一个片段。这些片段含混着我的过去与现在，或许也包含着某些人的未来。

         当我知道自己确实出现问题了的时候，我觉得还不算为时尚晚。我开始没日没夜的编织起那件未完成的毛衣。那是我在娜娜出生以后便留下的习惯。每年冬天到来之前，我都要亲手为她织上一件毛衣。虽然我们的生活条件早已不需要我这样去做，但我还是会精心的去挑选当年的款式和毛线。

         我发现问题的时候，娜娜刚刚成为大学里的教授。我不想因为我的病情而耽误她的前程，于是我对医生谎称我的身边没有亲人，我要求他对我讲出所有实情。我认认真真的看着诊断证明上面的“阿尔茨海默病”，知道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症。

        最初的日子里，我充满了惶恐。我经常想不起自己要去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些什么。有一次我和我的外孙女玲玲出去购物的时候，我竟忘记了去卫生间的她，自己回到了家里。我不明白玲玲回家后为什么会和我生气，甚至我不承认和她一起出过门。这导致了娜娜对于玲玲严厉的批评，也导致了一家人几天不好好说话的局面。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病情在身体里面蔓延，只能任它一天一天逐渐变得恶化。出门后，我不再能够找到自己的家，一张一张熟悉的面孔全部变得十分陌生。我不再认识我的外孙女玲玲，甚至不知道身边的娜娜是谁。随着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我把娜娜错认成梦中的小妹、多年未见的小秦以及小秦的妈妈。直到我将娜娜当做叫不出名字的漂亮阿姨，我的大脑就只剩下了童年的一点点记忆。那段时间里，我是孩子，娜娜是妈妈。她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使我在最后的时光里拥有了最完整的幸福。

        我想大家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局，那就是我的生命即将走向彻底的终结。

        我生命中最后的记忆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我感到刚刚醒来的自己再一次被困意彻底的征服。我的眼皮变得越来越重，甚至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就在这时，那个泪水充满了双眼的女孩在我耳边认真的做起了自我介绍。她说，妈妈，我是娜娜，您一定要记住我啊。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还做您的女儿！您还做我的妈妈！然后我就听到另外一个女孩说自己是玲玲，并且一个劲儿的喊我外婆。于是我颤抖着嘴唇发出了声音，说出来的这最后一句话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说，能够认识你们真好，我爱你们！

        我彻底看不见眼前的世界了，却完全明白了她们到底是谁。于是我拼命地调整着自己的表情，我知道我留给她们的一定是一个永恒的微笑。这微笑说明我想起了一切，也放下了一下。这微笑象征着幸福，也象征着牵挂。我想起我还有很多话要对我的娜娜讲，可是我已经没有机会亲口讲给她听了。我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在整理我的遗物的时候发现那个信封，里面是我在大脑处于清醒的最后边缘时留给她的信件。那信件上面满含着我想要对她诉说的话语。我相信那正是每一个母亲都想要留给子女的最后的嘱托：

        我亲爱的娜娜，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即使是那样，也请你不要悲伤。如果你爱我，就请保重你的身体。再亲近的人，也会成为人生当中的过客。过去了的，只能够用来怀念。需要珍惜的，正活在你的眼前，你的身边。

        我亲爱的娜娜，当我死去了以后，请你保持你的乐观。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类世界的客观规律。世界上正因为有了快乐的你，我的死去才充满了意义。请你代替我好好享受每一天的阳光，用你的眼睛看清这世上的美好。当你老了，请把这种传承传递给我们的玲玲，让她知道，正是因为一代人接替一代人的生活下去，才会有今天如此辉煌的人类文明。

        我亲爱的娜娜，也许在我死之前，我已经因为苍老而变得不可理喻，那么我请求你能够原谅我，并且原谅那些在未来会带给你伤痛的亲人，或许正是由于病痛的折磨才使得他们变得不再那么可爱，甚至有可能彻底把你忘记。请原谅我在最初的日子里向你隐瞒着我的病情，尽管我知道真相根本隐瞒不了多久。世界上最为宝贵的就是亲情，而我不想用亲情来绑架你做伺候我的奴隶。

        我亲爱的娜娜，我最近经常会忘记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我已经不止一次找不到回家的路，眼睛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真怕有一天我会变得连你也不再认识，如果那样，请你一定不要难过。无论情况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永远爱你。愿这种爱能够成为你人生路上的指路明灯。

        我亲爱的娜娜，如果有一天，我在你的世界里消失不见，请记住我是爱你的，没离开过。

                                                                                                                                                                                        爱你的妈妈

                                                                                                                                                                                     2026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