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西归人
数月后,我才完全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在长安,息身于干娘府中。次日,我随干娘来佛舍探望母亲,曾经的太子妃韦氏。母亲立于檐下的晨辉里,看着我一瘸一拐地走近她,眼里竟噙着笑意。我拨开她捻着佛珠的手,不管不顾地扑进她怀里。母亲便环抱着我,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和干娘闲话家常。
我想起随军西巡之前来见母亲时她说的话,那时我对于祖父与父亲是怀着深深的怨恨的。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城堡里孤军奋战,或坚守,为信念,誓死守护;或突围,为重生,破茧而出。”母亲接着说,“我不敢评说你爷爷一日杀三子,你父亲弃我于佛舍,如此种种,是对是错。每个人都要做出自己的选择,强如他们皇帝、太子,位于权力之巅,尚有言不由衷、身不由己之时,何况普通人。”那时我并不能理解母亲,如今方知世事之无奈。
忽闻人呼“永穆公主到”,抬头看时远处一众人簇拥着青儿过来了,我与干娘正要行礼,被青儿一把拉住了,四人相拥而泣。青儿斥退随从,才细说从头。
原来那日,张东望被狗咬伤,生命垂危;而我则因头部被撞,昏迷不醒。巡按大人与沙州刺史等众人商议,决定巡按大人继续完成西巡之要务,由巡按夫人携众尽快送郡主返京医治。所幸最后郡主性命无虞,唯遗左腿无力之症。而张东望亦大难不死。而青儿返京后则以永穆郡主之名顶替我嫁于韦家。而我则于干娘家养病。原来这便是我们的逆天改命,无论如何,总算是保住了所有人的性命。我欣慰地笑了,青儿却哭道:只是郡主和张公子受苦了。我问干娘张东望消息,干娘只道不知。
后经天宝之乱,西京沦陷,玄宗出逃,马嵬坡兵变,肃宗登基,收复两京等一系列事件,大唐国力已衰。当初因精锐被抽调至关内平乱,而致边防薄弱的河西诸州,除沙州外均已落入土蕃之手。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早先我托干爹于长安金光门内街市购得一铺面,改为药铺,起店名“张东望大药堂”。父母亡故后便在药堂后街购一宅,权当安身立命之所。幸而干娘常来陪伴,五年前干爹因病去世,因无子嗣,干娘干脆搬来与我同住了。
张东望药铺对面是一家大客栈,名曰“西归人”,专供西域往来之商旅使用,以前常有车马、骆驼进出,生意尚红火。客栈里有几道西域名菜颇受我和干娘喜爱,故经常前去。于店内知河西诸州相继失守,但沙州始终音讯全无。店里生意也因此每况愈下,老板常顿足叹息,心生去意。干娘知我在等张东望,前些年欲与我去往沙州,我以左腿有恙推脱不去。如今我左腿竟自痊愈,行走如常了。待我想去时,河西已被异族土蕃所占。方信干娘所言:“命里早已注定。”不免心灰意冷。
一日午后,秋风瑟瑟,扬起漫天黄叶如雪飘。我正踩着满地落叶朝街对面的西归人客栈走去,忽闻不远处金光门似有得得马蹄声,徐徐而来。我停下脚步,站于街心,看着那马上人头戴大笠,身着布衣,皆已破烂不堪,满脸胡须不知多久没有修剪过了,沾满了尘屑,却仍然掩不住左侧颌颈部的瘢痕。我正好奇地打量,此人面善,似曾相识。那人也看到了我,一眼疲惫尽去,闪出喜悦的光芒来,“郡主!郡主!”他一边跳下马,一边欣喜若狂地喊着,声音哽咽。“张东望”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张东望真的进京来了。我们大声呼喊着奔向彼此,惊醒了这漫天黄叶纷飞的寂寞的秋天!西归人、张东望的伙计们闻声都跑到店门外看热闹来了,看着我和张东望紧紧地忘情地拥抱在一起,跳跃着、旋转着、尖叫着、哭泣着。
干娘不知何时来到街边,看到此情此景,不禁百感交集,笑着以手掩面而泣。
在西归人客栈,我和干娘看着桌上堆满的碗碟和仍在狼吞虎咽的面黄肌瘦的张东望,忍不住相视而笑,可以想像这个男人有多久没吃东西了。待张东望吃饱喝足,我们带他回住所途中,他站在“张东望药铺”门口,一脸不解地看着那招牌,干娘赶紧解释道:“哦,这药铺是郡主开的,名字也是郡主取得,就是希望哪天你进京来,一眼就能看见......”张东望红着眼盯着我,我赶紧到跑到前面带路。
张东望用了足足一小时、五桶水才把自己洗干净。在他洗澡的时候,干娘回老宅去取来了几套干爹以前的衣物。张东望修剪了胡须,穿上干净衣物后,焕然一新,完全变了个人。他拒绝向我和干娘详细讲述他穿过敌方领地的经历,只说了一句“昼伏夜行、九死一生。”鬼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
“东望啊,你千辛万苦跑来西京可不是为了这么傻坐着吧?是谁二十年前说要到京城来求亲的?都忘了不成?”干娘看着我们痴痴傻傻干坐着的两人,着急地暗示道。
“干娘,瞧您说的什么呀?”我一下羞红了脸,躲到干娘身后将头埋在她背上,双拳轻轻捶着她的背,嗔怪着感谢她。
“姑妈,您说哪里话?郡主金玉之体,侄儿一介草民,况形容可怖,岂敢妄想,亵渎郡主?”张东望赶紧躬身说道。
“你们两个要是再这样,干娘、姑妈可不管你们啦啊?”干娘故意作生气状。
“张东望,我在这里苦等你二十年,难道会在意你为救我留下的伤疤?哼!”
“承蒙郡主不弃,东望明日就去太子府提亲!”
“我的傻侄儿,如今是代宗皇帝在位,玄宗、肃宗薨了多少年啦,郡主如今无爹无娘,我这干娘就能做主啦!”干娘站了起来,大声宣布道:“依我看择日不如撞日,良缘佳期就是今日。”
“多谢姑妈成全。”
“全凭干娘做主。”说完我赶紧拉着张东望给干娘磕头。
当日简单布置后,便是洞房花烛夜!我和张东望修满千年,终于在逆天改命二十年后修成正果。次日去韦府向永穆公主(青儿)请安,青儿亲来,与我们聚了一天,感慨万千。隔日又命下人送来诸多贺礼。
正是久别遇新婚!我和张东望真正是双栖双宿,如漆似胶。然而好景不长,不过月余,张东望便时常整日外出,至晚方回,不知其忙于何事。后更兼愁眉不展,长吁短叹,问其缘故,复见其欢,只道无事。
如此又过一月,张东望开始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在我和干娘苦苦追问下,张东望终于说出缘由,跪地嚎啕。
原来,最初张东望因脸部受伤留痕,早已死心,不敢再奢望进京提亲。亦屡拒婚娶,其父母苦劝无果,便以寻死觅活相逼,迫其纳妾以续张家香火,遂纳一妾,生二子一女。以为就此终其一生,不料烽烟四起,战事连连。土蕃大军所向披靡,河西诸州相继失守。唯余沙州孤军奋战,经年不破。
初,沙州刺史周鼎一边率领全城军民死守城廓,一边派遣多支小队外出求援。张东望领命带一支小队往东向唐廷求援。待其出城一路东行,方知此路不通,沿途城池均已改旗易帜,为土蕃大军所占。一行人屡被土蕃野巡军追杀,险象环生,伤亡不断。半年后行至甘州城郊,跟随张东望的十二名随从仅剩二人。而此时行程尚不过半,三人商议扮作商人混入城中。二月后被召入一驼队运送货物,去往兰州,近兰州城时某夜乘黑逃跑,三人走散,仅剩张东望自己往长安方向而逃。一路上昼伏夜出、忍饥挨饿、九死一生,方才到达大唐境内。待向唐军守将求援,方晓大唐内乱连连,国力已衰,往日之盛唐雄风早已不再。如今疆界尚难自保,何以发兵收复失地?张东望只是不信,非亲到长安报请救兵不可,遂求一马,昼夜不停直奔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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