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潘转发一篇《浮生六记》书评给我时,我恰好读完该书第一记《闺房记乐》。因为怕书评“剧透”太多,我没有逐字逐句认真阅读,即便如此,我还是读出了作者颇深的文字功底和良好的文学素养。
“猜猜这是谁写的?”潘问我。看了看作者姓名,想了想,说:“不认识。”
《浮生六记》是清朝人沈复著于嘉庆十三年的自传体散文,一百多年来,不止一位学者赞誉它为“晚清小红楼梦”。只不过,《红楼梦》是绫罗锦缎,是浓妆艳抹,是水彩,《浮生六记》是荆钗布帛,是素颜出场,是水墨。
沈复出身幕僚家庭,家境尚算殷实,然而他却并没有受家庭太多的荫庇,更多时候,他都是穷困潦倒,这跟他太过于“真”有很大关系。不圆滑不世故不长心眼胸无大志知足常乐,“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沈复缺的正是这般修炼。
“人生坎坷都是从何而来的呢?往往是自己作孽得了报应而已。我则并非如此:多感情,重承诺,爽直不羁,结果转而成了牵累。”卷三《坎坷记愁》第一段,沈复这么批判自己,我认为很是贴切。
《闺房记乐》写的是跟妻子芸娘的生活日常。
他对她,可谓是一见倾心。情之所起,一往而深,认定,从此就是一生。二人婚后,鹣鲽情深,耳鬓厮磨,沈复不需要自己的妻子三从四德,常引她争辩,拿她打趣,还异想天开让芸娘女扮男妆夫妻双双逛庙会,他们的相处方式,跟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格格不入。
芸娘聪慧、体贴,夫唱妇随,既能陪丈夫“采菊东篱下”,也能跟丈夫“把酒话诗词”。在被父母赶出家门寄人篱下时,他们也能把粗茶淡饭、茅屋陋室的日子过成诗。芸娘是真懂沈复,知道他宽厚,故即使受了小叔子和公公婆婆的冤屈,也不告状;知道他爱玩,天冷,雇馄饨担子去乡下为丈夫赏花会温酒;因为手头拮据,特意为沈复制得一个梅花盒子盛下酒小菜,好看又节省……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沈复何尝又不懂芸娘呢?无奈,除了爱,他连现世的安稳也给不了她,连一间能遮风挡雨的小屋也给不了她。芸娘早逝,留下沈复孑然行走,再无人与他立黄昏,无人问他粥可温。
《闲情记趣》里沈复大段大段写插花的技巧、剪裁盆景的要令、布设园林的细节等,这些全是他的经验之谈,娓娓叙来,既有趣又有味。
他喜欢种兰,有朋友赠给他一盆上等春兰,他非常珍爱这盆兰花,当作拱璧宝玉般。没想到,两年后的一天,繁茂的兰花突然枯萎死去,挖起花根查看,色泽白如玉,不象是有疾而终。他起先以为是自己无福消受上品之兰的美好,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想分他那盆兰花遭拒绝,他们便用开水把花给烫死了。
沈复发誓从此再不养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沈复对人如此,对兰也如此。
沈复的幕僚身份,让他得以有机会游玩名山大川。《浪游记快》有一节写到沈复破衣旧鞋去访友借银,在友人任职的园亭里见面,也不忘品鉴一番人家的园林,更令人惊讶的是,归途中,突然想起曾耳闻过的一处胜景,便坐船直奔而去。
初看到这章时,我心里稍有不适,觉得沈复就是酸迂的公子哥一个。豆瓣书评里也有人说他是个不上进,没责任心的百无一用的书生。
后来,再读这本书,我却原谅了沈复的不争和任性。他贫穷,却不志短,明知是亲兄弟算计他,宁愿放弃家产也不争辩。他半生滇沛坎坷,却少有怨言,有不满也觉得是自己的错。他有一种不以苦愁为敌的韧性和热爱生活的执着。
况且,胸无大志并无罪!于时光散漫中看花开花落,于水穷之处看云卷云舒,寻常人过平凡生活,不苛求,心自静。贫贱夫妻也并非百事哀,“设榻竹篱下,就着月光对酌,微醺而饭”,他与芸娘,因为有情,布衣饭菜,尽可终生!人生苦短,能抓住的快乐,更是寥寥,沈复的可贵,在于他对人的认知,本分、平淡、真切、明了,所以他不贪心,他活在当下,只取眼前的好。
潘发给我的书评,作者是一家鞋店的老板。那家小店,不足二十平米,店小、鞋多、顾客多。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他家买鞋,老板娘向我推荐了两双鞋,我一直在纠结着该选哪双,正在反复试穿时,进来一位穿着普通其貌不扬的男士,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两双鞋,指着其中一双说:“这双好。”我心想,你谁呀?怎么对一个陌生人指手划脚,说得还那么胸有成竹。
后来,买单时,才知道,那位男士是这家店的老板,而我要买的鞋,正是他刚才指点的那双。
我和潘经常光顾那家店,更多时候,只看到老板娘一个人在忙碌,那位老板,只有在妻子看似应付不过来时才突然冒出,而我却好像从来没听见过老板娘使唤他的声音,这大概就是他们夫妻间的默契。他进来也不多说话,看着你在鞋架边徘徊着犹豫不决时,就猛不丁抽出一双鞋递到你眼前说试试这双吧。当然大多数时候他是正确的。
去的次数多了,大家都熟悉起来。他们育有两子,孩子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大学,成绩皆优异。他们经营这家小店已经十几年了,生意不错,也忙,但是无论再忙,一家人每年也要至少外出旅游一次。
我曾问过他们生意这么好为什么不换间大点的店雇几个员工。老板哈哈笑了笑,说:“雇了员工那我们夫妻干什么去?我们只会卖鞋呀。”那时我不知道,除了卖鞋,他还看很多很多书,写很多很多字,访很多很多绿水青山。
“人最大的成功就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鞋店老板夫妇,是我见过的最成功的生意人。
作家林语堂在英译《浮生六记》序里说:“我真诚地相信,一个谦卑渺小的生命能快乐地过一辈子,是宇宙之至美。”红尘滚滚,世事如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愿我们众生,都能成为宇宙之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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