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我坐在医院里的床上。她们三人横冲直撞就进了病房,看了一眼病床,就一起走到窗边的一排柜子前,打开其中一个柜子,东张张西看看。这时,靠窗的病人生气地发话了,“人家还没出院呢!你们怎么可以乱开别人的柜子!出去出去!”她们三人顿时没了刚进门时的气势,把行李试探着放在窗前,轻声说了句“放在这可以吧?”没人回复。她们仨,新病人、她丈夫和姐姐就挨个出了病房。
中午,隔壁床的病人出院了。她们仨可以名正言顺地进病房了。两个大姐往床上一躺,我起先还不知道哪个是病人。两人有聊不完的家常,说不完的话。一直从下午,絮絮叨叨到晚上。我那小脾气再也忍不住了,拉开两张病床间的帘子,很不客气地说,“阿姨,可以安静点吗,这不是自己家,这是医院!”接下来是一阵安静,而我心里却平静不了。
医院里睡得早,八九点就熄灯了。熄灯后,新病人的丈夫进了病房,之后再也没出去。没过多久,隔壁床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原来,新病人和她丈夫挤在一张一米左右宽的病床上,而她的姐姐睡在躺椅上。我心里很懊恼,不可以出去住旅馆吗,为什么非要挤在病房里呢?我以为就这晚挤一挤,没想到她们就这样挤到了出院。
这晚,我没有睡好,一两小时醒一次,心里有气,有担心,因为第二天我动手术。手术前禁食,怕耗费体力,我一直躺在床上看书,看《万历十五年》。隔壁床的大姐继续她们昨天的话题,似乎许久没见,一肚子的话怎么也说不完。她们说的方言,我从没听过,不知来自哪里,只觉得聒噪得很。过了会,病人姐姐从柜子里拿出几个香梨,随手递了一个给靠窗的病人,可是被人家一口回绝,“我不要吃!”病人姐姐难堪地笑了笑。靠窗这位大约四十岁,说一口杭州话。她出院的时候,管自己走了,没有和我们打招呼。
隔壁床的丈夫和姐姐,除了出门吃个饭,其余时间都呆在病房里。妻子健谈,她丈夫倒是很木讷。既然他们是外地来的,医院离西湖又这么近,怎么不出去走走呢?这个问题,被后来住进的一个新病人先我一步问了。大姐就说了,她丈夫才读过小学,相当于文盲,出门怕迷路,这来杭州的火车票还是她买的。从哪来呢?金华浦江。你们是做什么的?种葡萄的。我也加入了这场对话。“这附近就有音乐喷泉,晚上可以去看看啊!沿着平海路一直走就到了……”可是平海路对她们来说,多么陌生。她们仍旧不敢出门。
我是周三动的手术,隔壁床大姐是周四。那天下午,大姐被推进手术室后,她丈夫就这样扒在窗台上,看着窗外,许久许久。等到大姐被推进病房,大姐丈夫就憨憨地笑了,赶紧上前铺床。不知是不是看到手术后家人给我按摩小腿,他也给大姐按摩小腿,一边按一边傻傻地笑着,没有什么比手术顺利更重要的了!大姐胃口大,饿得快,她丈夫去买来一碗大馄饨。她姐姐就一个接一个把大馄饨塞进平躺的大姐嘴里。我看得惊呆了,不是说手术后六小时禁食吗?手术后,我可是吃了一天的流质呢!
术后两天,精力恢复些,我妈就出去逛街了。出门前,我妈对隔壁床的姐姐说了句话,“姐,我出去逛逛,等会这边的盐水,你帮忙照看一下哦!”我妈就这样把我拜托给隔壁床了。这大姐倒是挺上心,时不时凑过来看看盐水挂没挂完。有一次,我妈又不在医院,我想把床摇高点,就自己动手了。这时,这大姐连忙跑过来,“你别动,我来就好”。渐渐的,她们的说话声不讨厌了,我也会和她们聊天了。我这才知道,隔壁床嘴里的姐姐,不是她的亲姐姐,而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两人虽不同村,却都种葡萄。而这个六旬的朋友居然可以放下农活和一大家子,来杭州照顾她的朋友,给她擦身,喂她吃饭,陪她聊天,挤一张床。听完这些,我触动很大。我能为朋友做这些吗?有朋友为我做这些吗?
有了这些交流后,我再也不会觉得不顺眼、不顺耳。我出院前的那个晚上,大姐的丈夫和姐姐,在靠窗病人丈夫的陪伴下,终于去看了一场西湖音乐喷泉。我看到他们脸上的兴奋,简直比自己去一趟还开心。因为这一家人上一次来杭州,已经是二十多年前。这一晚,我睡得很安心。
出院时,我一一和病友阿姨道别,她们也热情地和我道了别。一段短短的萍水相逢,却让我记忆深刻。因为她们让我看到了朴素的夫妻感情和真诚的朋友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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