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共读牟宗三先生的《历史哲学》,颇有有茅塞顿开之感。牟先生在谈历史,可在我看来,全然是语文。
“吾人看历史,须将自己放在历史里面,把自己个人的生命与历史生命通于一起,是在一条流里面承续着。又须从实践的观点看历史,把历史看成是一个民族的实践过程史。把自己放在历史里面,是表示:不可把历史推出去,作为与自己不相干的一个自然对象看。从实践看历史,是表示:历史根本是人的实践过程所形成的,不是摆在外面的一个既成物,而为我们的‘知性’所要去理解的一个外在体。归于实践,所以区别‘理解’。置身历史,所以区别置身度外。这两义是相连而生的。”
面对语文文本,跟面对历史,在我看来,全然是一样的。
师生共同面对文本,也是要将自己放到文本里面,把自己的个人的生命体悟与文本生命通于一起,在一条流里面承续着,这种个人与文本的链接,个人与文本的共情,在课堂上,便是一种人文合一,便是一种蓬蓬勃勃的生命现场感。生命在场,在我看来,是语文课堂的第一要义,没有生命的语文课堂,只能是支离破碎的字词句篇,语修逻文。
从实践的观点看文本,应该也需要有一种发生学的维度,也就是尽量还原文本的创作过程,师生共同参与到还原文本的创作过程之中。文本,并非是外于师生的存在,而是师生在课堂之上的一种新的创造,新的诠释。这种创造跟诠释,首先应该是保守解释学的,应该是与作者的文本打通;之后,应该继之以中庸解释学,应该是与读者的文本打通;最后,应该是生命的打通,是文本照亮现实,文本的光辉照亮现实人生中的暗夜,文本活过来,人透亮起来。
师生的生命与文本的生命相通,师生共同参与文本的创造,才能真正体悟到文本的精髓,整个课堂,也才会生机盎然,文本的力量,也才能真正作用于心灵。
如上呓语,暂存于此,下面,便是《旅行之歌》的课堂实录。
晨诵伊始,教师便用演绎的方式诵读《旅行之歌》。
“啊,在愉快的人生路上,谁将与我为伴?”
教师凑到了一个孩子的身边,弯下腰,眼睛里满是喜悦:“一位无比快乐的伙伴,敢于放声大笑,沉醉在异想天开的欢乐中。”
转过身,脸上洋溢着笑,教师面向了另外一个孩子:“如开心的孩子般,在田野和路旁盛开的鲜花间,一路伴我前行。”
一脸疲惫,满脸愁容,教师一个人且行且诵:“啊,在疲惫的人生路上,谁将与我为伴?”
趴在一个孩子的桌边,声音里,有着淡淡喜悦,又混着淡淡忧伤:“一位朋友,心明眼亮,能看到天色渐暗的草地外,星星在黄昏的宁静中闪烁——”
起身,教师握住了另一个孩子的手:“一位朋友,理解且敢于说出 勇敢、甜美的话语,以振奋途中行人,一路伴我前行。”
“有如此伙伴,如此朋友为伴,我愿一路走下去,直至天荒地老”,教师在教室里踱着,声音里,有一种温暖,有一种坚定。
“穿过夏日的艳阳,冬日的寒雪,之后呢?——”
教师顿了一下,眼神与孩子们的眼睛碰触。
“再会,我们还会相见!”
声音里,有坚信,有期许,还有浅浅忧伤。
读罢,教室的寂静里,有一种生机,潜生暗长。
带着从教师的表演读中所获得的领会,孩子们一起读起了这首晨诵诗——《旅行之歌》。
孩子们用嘴读诗,用心品诗,一个个文字,被声音赋予意义,润泽悠扬。
“啊,在愉快的人生路上,谁将与我为伴?”教师的声音中,有着思索,有着询问。
“啊,在愉快的人生路上,谁将与我为伴?”教师提高了音量,“谁”字,被突出,被强调。教师的手,指向了大屏幕上的“一位无比快乐的伙伴……”眼神中,传递出了读的信号,孩子们接收到了教师的信号,一起读了起来:“一位无比快乐的伙伴,敢于放声大笑,沉醉在异想天开的欢乐中,如开心的孩子般,在田野和路旁盛开的鲜花间,一路伴我前行。”声音中,有着快乐。
“在这愉快的人生路上,伴我前行的,为什么是这样的伙伴?”教师抛出了问题。
“我觉得,如果有这样快乐的,敢于放声大笑的,如孩子般的伙伴,与他们一起,便会少一些寂寞。”一个女孩子,静静地回答道。
“那此时,我是怎样一种状态呢?”教师追问道。
“愉快。”女孩子仍旧很沉稳。
“那我是这种愉快的状态,朋友也是这样的状态,这两种状态相伴而生,为什么呢?你能谈谈你的理解吗?”教师锲而不舍,不断追问。
女孩子有一点点卡壳,声音中有着一丝试探:“可能因为我是处在愉快的人生路上,所以伙伴肯定也会是一种比较乐观的心态。”
孩子的回答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但教师总觉得孩子的回答太轻飘。这种回答,只是一种思维的运转,而非生命的体悟。于是,教师决定转向,决定将这首诗拉到孩子们的生活里。
“我们很开心,我们每天开心得如同一个孩子,我想知道,孩子们,当你们很开心的时候,你跟你们的伙伴会做些什么?”
一个孩子站了起来,说:“看书,聊天,下课一起去上厕所,去外面疯。”
“嗯,那请你将你的这种感觉带到这首诗里,用你的声音,传达出来。”教师引导这个孩子带着生活的领悟去读这首诗的这一部分。
“一位无比快乐的伙伴,敢于放声大笑,沉醉在异想天开的欢乐中,如开心的孩子般,在田野和路旁盛开的鲜花间,一路伴我前行。”孩子的声音有些低,有些小,但是,有了一种感觉,一种领悟,关于这种人生状态。
“你慢慢地切己地感受到了这种愉快的人生状态。在愉快的人生之路上,我们跟我们的伙伴,放声大笑,如开心的孩子。啊,在疲惫的人生路上,在疲惫的人生路上,谁将与我为伴?”教师的声音,满是疲惫,手,指向了“一位朋友,心明眼亮……”
“一位朋友,心明眼亮,能看到天色渐暗的草地外,星星在黄昏的宁静中闪烁——一位朋友,理解且敢于说出,勇敢、甜美的话语,以振奋途中行人,一路伴我前行。”孩子们已然进入状态,朗读的声音中,饱含着理解,竟有了一丝打动人心的力量。
“在愉快的人生之路上,我们开怀大笑,可以吵翻房顶;在疲惫的人生之路上,我们的伙伴,为什么变成了这种状态?”教师轻声发问。
“我觉得,诗里说在疲惫的人生路上有两种朋友,一种朋友心明眼亮,另一种是理解且敢于说出勇敢、甜美的话语。心明眼亮的朋友在疲惫的人生路上,应该是那种能看到远方,看到黑暗中一点光明的朋友,鼓励我们继续向前;另一种理解且敢于说出勇敢、甜美的话语的朋友,是那种发现我们不对之处,能勇敢地指出我们的错误,并鼓励我们,陪着我们一路前行的朋友。”一位女生,落落大方,畅谈着自己的理解。
“还有人想谈一谈自己的理解吗?用你的语言,表达你的观点。”
另一位女生接过了话茬:“我觉得,因为疲惫,所以我们会对前方失去希望,会有一点点绝望,这时,朋友就会鼓励你,在你看不到希望的时候,这位朋友会看到希望,或者他会成为你的希望,让你继续向前走去,让你重新振作起来。”
“是啊,所以说,看到天色渐暗的草地外,当黑暗逐渐笼罩大地,当黑暗日渐加深的时候,仍旧相信,仍旧坚信,可以看到希望。有星星在黄昏的宁静中闪烁,有亮光的,是有希望的。还会有朋友说出勇敢、甜美的话语。有一点,我其实始终有点难以理解,为什么说出的是勇敢、甜美的话语?”教师表达着自己的疑惑,引导孩子们朝向这个点进行思考。
“勇敢呢,就是鼓励他人;甜美呢,就是赞许他人。”一个孩子说出了自己的思考。
另一个孩子站了起来,诉说着自己的理解:“我觉得用勇敢甜美的话语振奋途中行人,就是让走在疲惫人生路上的人振作起来,能够勇敢地走下去。”
“我觉得勇敢应该是勇敢地说出不足,指出缺点。因为在生活中,能够指出我们不足的朋友其实是比较少的,在疲惫的人生路上,还能指出我们的不足,让我们正视自己的不足的朋友就更少了。勇敢地说出以后,接着才是甜美的鼓励我们的话语。”又一个孩子侃侃而谈。
教师接过了话头:“所以说,很多时候,当我们走在这种疲惫的人生路上,当我们面对这种可怕的境遇的时候,有朋友,勇敢地指出我们的不足,指出我们将自己陷入这种糟糕状态的原因,并给予甜美的话语,给予我们赞美,让我们发现我们自身的闪光点,让我们勇敢地走下去。啊,在疲惫的人生路上,谁将与我为伴……”教师将手,指到了大屏上,“一位朋友,心明眼亮……”
孩子们的声音响起:“一位朋友,心明眼亮,能看到天色渐暗的草地外,星星在黄昏的宁静中闪烁——一位朋友,理解且敢于说出,勇敢、甜美的话语,以振奋途中行人,一路伴我前行。”声音中,有一种治愈的力量。
“有如此伙伴,如此朋友为伴,我愿一路走下去,直至天荒地老。穿过夏日的艳阳,冬日的寒雪,之后呢?——再会,我们还会相见!”教师朗诵的声音在教室回荡,孩子们定定地坐着,嘴中,和着教师的声音喃喃着。
“穿过夏日的艳阳,在愉快的人生之路上与我相伴的朋友;穿过冬日的寒雪,在疲惫的人生之路上与我相伴的朋友,要与我再会了。永远在一起不好吗,为什么要再会呢?为什么要离开呢?”教师带着思索的神情发问。
“朋友是不能永远陪伴的,有些时候,总要一个人。”一个小男孩,声音小小,有些怯怯地说着。
“有些路总得一个人走,有些山总得一个人爬,我们时时想着前行的路上要有同行者,但命运往往会让我们独自上路。”教师应和着。
“我特别想知道你的理解。”教师让一个孩子站了起来,这个孩子说:“我觉得,虽然之前他们相互陪伴,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但他们各自的目标和终点是不一样的,所以会分开。”
“那为什么还会相见呢?如果终点不一样的话,怎能再次相见呢?”教师追问,孩子有些懵。
“请坐,再想一想。还有谁要谈谈吗?”教师继续发问。
“我觉得这首诗里所说的朋友,相伴的这些朋友,不仅仅是人,也可能是所走人生路上的花花草草,让我们明白一些道理,懂得一些道理的东西。比如遇到受伤的小鸟仍旧努力往前飞,会在我们失望的时候给我们特别的冲击,让我们向前。”一个孩子岔开了话头,谈她对前面部分的理解。
“所以,朋友未必是一个人,可能是一路行来所有的因缘,跟我们相互编织的所有事物。但是,我们要跟他们说再会。虽然分别,但是我们还会相见。你想到为什么终点不同却能再次相见吗?”教师将话头拉了回来,并将问题再一次抛给了刚才有些懵,已经坐下了的那个孩子。
“人生之路虽然终点不同,但是现实中总是会碰面的啊。就像现实中,我跟一个朋友好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俩因为矛盾分开了,可是我俩还是会碰面,会遇到啊。”孩子给出了他的回答。
“你是因为矛盾分开,诗里没说因为什么分开,但我想不是因为矛盾,因为诗中说的是‘再会’……”教师话音未落,一个孩子便接上了话头。
“因为矛盾分开,也可以说再会,毕竟一起走过夏日的艳阳,冬日的寒雪。”
教师一愣,大脑快速反应:“是的,不论何种情形,都是可以说再会的。不论因为何种原因要分开,因为曾经共同走过一段或平坦或崎岖的道路,所以姿态都要优雅,要优雅地说‘再会’,那再会之后,还会相见,谁能想象一下再次相见时的状况吗?”
“再次相见时,会伤感。”一个孩子站起来回答道。
“为什么会伤感?久别重逢,再次相遇,为什么要伤感呢?”教师追问。
“我也说不清,但我感觉就是先伤感,之后才可能是喜悦之类的。”孩子讷讷地说。
“你的感觉可能是对的,‘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王维与故友久别重逢,他的第一问,没问家中情形如何,先问了那株梅花。当故友重逢,第一反应,可能真的不是喜悦,而是伤感,那么久未能相见;而是无措,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是别的什么情感。”教师静静地说,孩子静静地听。这种感觉,孩子能感受到,已是极致,已是极富灵性,让他说,可能真是为难他。
“因为选择了不同的追求,走了不同的路,所以他们分开时走的那条路,会成为他们记忆中最难以忘记的。再见时,对世界,对旅途,会有不同的看法,所以他们可能会一起分享彼此独自走过的这段旅行。”另一个孩子站起来说道。
又一个孩子站了起来:“我觉得再见时,可能其中一个失败了,伤痕累累地回来,或者是两个人都成功了,又或者是两个人都失败了,不管怎样,他们总会回忆曾经,回忆他们曾经所共同走过的路,那里曾经有欢笑,有泪水。”
“是啊,所有的这些,都可能是他们再见时的情状。拜伦在《春逝》中说:‘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我如何贺你,以眼泪,以沉默。’事隔经年,若干年后,你我再次重逢,用什么来庆贺我们的再次相见,以什么?以眼泪。这种眼泪,可能会有伤痕累累,也可能会有喜悦激动,也可能,相顾无言,泪千行。以沉默,这种沉默,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可以相互体会到彼此的悲喜。”教师铺陈,孩子们倾听,静静中,有美好。
“有如此伙伴,如此朋友为伴,我愿一路走下去,直至天荒地老。穿过夏日的艳阳,冬日的寒雪,之后呢?——再会,我们还会相见!”孩子们的声音响起,情意浓浓。
“啊,在愉快的人生路上,谁将与我为伴?”教师起了头,孩子们再一次让这首《旅行之歌》在教室回响。此时,孩子们的声音,宛转悠扬,情意绵绵。
“如果没有朋友,我们还会走下去吗?”教师继续发问。
“应该可以走下去,因为朋友的陪伴,是为了让我们在旅行之路上走得更轻松。”一个孩子回答道。
“那没有朋友陪伴,就一定走得很艰辛吗?”教师反问。
孩子悻悻地坐下,另一个孩子站起来说:“一个人走,也未必艰辛,也可以走得很好。”
“我觉得一个人可能走下去,也可能走不下去。能走下去,是因为心中有目标,对前路不迷茫;如果对目标和方向比较模糊,又没有朋友,会觉得绝望,会很无助,这种心理状态,肯定很难走下去。”又一个孩子接过话头,轻声言说。
“那对于这种心理状态,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呢?”教师追问。
“有,就是从自己内心深处来改变。”孩子继续回答。
“改变自己。还有人想要分享吗?”教师继续问。
“人生之旅,如果是一个人去走,陪伴我们的,会有书,会有风景,所有我们自己的眼睛发现的美好。”一个孩子,讲着她的理解。
“谁能真正地陪我们一生?”教师一字一顿地说。
“自己。”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
“谁?”教师再次追问。
“自己。”孩子们的声音大了些。
“谁?”教师提高了音量。
“自己!”孩子们的声音响亮而坚定。
“自己,只有自己,可以陪我们一生。那,当我们说自己可以陪我们一生的时候,我们还说再会,难道自己有些时候不在吗?”教师抛出了新的问题。
“也许这是不同的人生阶段。当我们走过了愉快的人生之路,当我们走过了疲惫的人生之路,我们还要继续前行,继续去探索,这时,我们就要跟曾经的自己说再会,去拥抱更好的自己。还会相见,是说未来的某天,还会想起曾经的那个自己。”一个孩子讲着自己的理解。
“这个自己,可能指的是神我,就是那个神性的我。有时候,这个我会显露出来,有时候,这个我会隐藏起来,需要我们再次将这个神我找出来。”另一个孩子,略带思索地说着。
“虽然神我一直都在,但是需要我们不断地重新唤醒。”又一个孩子补充道。
学过《吉檀迦利》的孩子,真好。这些美好的词汇已经成了孩子们生命里的种子,随时都会萌发。
“那个神我,那颗活泼泼的仁心,需要被唤醒。星星会蒙尘,星星会生锈,需要我们不断地去擦拭,让星星再次明洁如初。我们的神我,我们的活泼泼的仁心,便是星星。”教师接过了话头,声音里,有一丝灼热。
“我们都知道我们有一个神我,我们都知道我们有一颗活泼泼的仁心,但是,我们每时每刻都活出来了吗?我们的道德图谱,三境界六阶段,我们始终都处在第三境界吗?是这样的吗?是吗?不是的啊,很多时候,我们还是处于第一境界啊。所以,我们那颗追寻自由的心,在某个阶段出现后,也会在某个阶段消失。我们的旅行,就是在不断地寻找‘它’,寻找最真实的自己。”教师的声音,越发热了,孩子们肃穆。
“在愉快的人生路上,若只有自己相伴,那我们自己应该有怎样的姿态?”教师问。
“自信,乐观,放声大笑。”一个孩子回答道。
“那此时我们身上的自信、乐观,别人会看到吗?会影响到别人吗?”教师追问。
“会,快乐是会传染的。”孩子的回答,引起了其他孩子的回应,教室里,有了几声轻快的笑。
“在愉快的人生路上,我们分享快乐,那在疲惫的人生路上,我们又应该有怎样的姿态呢?如果我们一个人面对的话。”教师问。
“我们应该发现美好,正视自己,自我激励。”孩子的回答清晰而响亮。
“我们曾读过《相信未来》。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教师起了头,孩子们应和了起来,教室里,回荡着《相信未来》。
“人生的旅途不在于有无知己,而是你才是自己最大的知己。当然:若有知己,千万珍惜;若无知己,找寻自己。因为:我心光明则世界光明,我心黯淡则世界黯淡。带着所有的领会,带着所有的思索,我们一起,再次诵读《旅行之歌》。”
《旅行之歌》,在这个美好的清晨,最后一次,在教室回荡。
2018年9月24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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