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逃离城市
.
儿子请我去他家吃晚饭。这一次特别热情,连儿媳也一起来请。
我的妻子病逝快十年了。去年我退休,儿子儿媳就把他们的一双儿女送到我这里:“爸,让孙儿孙女陪你吧,你也少点寂寞。”
寂寞是少了,可送他们上学,辅导他们作业,为他们打算一日两餐。我感觉我是重新把年轻时养儿育女的过程再经历一遍。
晚饭时,儿子吞吞吐吐他说:“爸,最近我手头有点紧,想跟老爸借一点。”我诧异地问:“我退休时就把积蓄分给你兄妹各100万……”儿媳接口道:“就是啊,爸,你儿子是给你传宗接代的,这兄妹俩怎么能一视同仁呢?”我生气地说:“你们买房,我还给了200万呢!”儿媳说:“房子怎么能拿来说事呢?将来你老百年之后,房子本来就归儿子的呀!”“那行,我把我住的房子卖了吧!”
晚餐吃得十分不愉快,喝了几口酒,饭也不吃就回家了。走到小区门口,看见有警车、救护车先后离去。门口聚着不少人在议论。“哎,三幢二单元五楼的钱婶跳楼了,晚饭才吃了一半呢。”“儿子设的鸿门宴,三天两头逼她交出退休金。”
我呆了老半天没回过神来。钱婶比我小三岁,她丈夫去世也好几年了。我俩两年前就已经相约重组家庭,可双方儿女都不同意。
我躺在床上,满脑子是钱婶的影子。忽听得孙儿孙女为了抢玩具又开始吵架了。我感觉十分烦躁,心里突然萌生出一种想逃离城市,远离尘嚣的念头。
我给儿子女儿各留了一封信,把房子和车子分别留给他们,算是“遗产”分配了。随后就乘客车回到乡下,朝我童年时听说过却从未到过的一个小山村——崖下庵走去。
到了崖下庵,已是中午时分。村子原先有七八户人家,现在几乎所有的房子都破败不堪,只有一对八十多岁的老夫妻还坚守着。老头子告诉我:“年轻人都搬山下去了,都不愿意住这种白天都能听到鬼叫的地方。”我说:“能听到鬼叫的地方,说明离天庭地府近啊。”老婆婆“啊”了一声:“你再往上爬,有个叫崖上庵的地方,离天更近啊。我记得那里有个老尼姑,年纪比我大好多。我们在你这个年纪时爬上去过,一晃快二十年了。”
这崖上庵倒是第一次听说。告别老夫妻,我便继续攀爬。日落时分,终于见到一堵围墙,围墙内有两间石墙瓦屋。门前一条荒草没膝的小径,边上是一条潺潺的小溪沟。
一个女人在溪沟里洗菜。她皮肤黝黑,却很清秀。她用戒备的眼神打量我。我问:“这里是崖上庵吗?”女子道:“是啊!”“那你就是住在这里的老尼姑?”她“啊”了一声:“你才是老和尚!你眼瞎了?”
她拎着菜篮走进围墙内,回头道:“崖上庵一定得有庵堂吗?”我跟进去,带着歉意说:“啊?对不起!我也奇怪,老尼姑怎么可能这么年轻,岂不是成神仙了?大妹子,你看天色这么晚了,您这里能让我寄宿一晚上吗?”“不行!”她一口回绝。我赶紧补充道:“价钱任你定。”她沉吟了片刻,道:“好,那住一晚36元。”
“多少?”我长大了嘴巴。她见我吃惊的样子,道:“嫌贵?那你下山吧!”我说:“没问题,我给你一百元。不过,我现在身上没现金,明天下山,我去信用社取来给你。行吗?”她一听,沉着脸走进瓦屋,“呯”的一声关了门。
深山的夜特别寒冷,我被冻得瑟瑟发抖。黑暗中有几声夜鸟的啼叫,真像鬼叫声一样。忽然,屋后传来几声羊叫声,我绕到屋后一看,竟然有好几间茅草棚,养着鸡和羊。
那晚,我就蜷缩在羊棚里的干草堆上,度过了离开城市后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那女子来喂鸡羊,看到我还在“呼呼”大睡,大声喊醒我。“喂,你昨晚没离开?”“嗯!”“也没来敲门?”“没敢!”
她定睛地把我重新打量一番,口气稍稍变得温和起来:“冻着了没有?”我伸伸懒腰,说:“没有,我睡得很香,我从来就没睡得像昨晚那样舒心惬意。”“你是谁?为什么会到这深山冷岙来?”
“我叫陶松龄。我就想找个清静、景色优美的地方定居养老。”我说。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心不在焉地说:“是吗?”
“那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孤身居住在这里?”“我很久没用名字了。你看门前那么多野菊花,就叫我菊花吧。”她说着,眼睛湿润起来。“原先我和母亲住一起。她五年前去世了。那年95岁,要是活着,今年正好一百岁了。”
“生活在这里真好!菊花妹子,要是你愿意,我想买边上的那幢老屋。” 菊花道:“不行,你若住在这里,我们多有不便。”“又不是同屋同室,再说了,我已年逾花甲,有啥不便的?”
她沉默了片刻道:“倒也是,我也58岁了。”“我还以为你刚到中年呢!这里真是人间仙境啊,不但使人长寿,还使人年轻,我更加羡慕这个地方了。你开个价,我今天就下山取钱。有了这笔卖屋钱,你还用这么辛苦地养鸡养羊吗?”
她看来是心动了,点点头:“你真想买?”“真想!”“不会有其他企图吧?”“不会,我发誓!”“那行,三千元,行不?”“行!就这样说定了。”
于是,我当即下山,去银行取了钱,买好油盐酱醋酒和一些生活用品,割了些肉,第二天天蒙蒙亮就上山了。到了崖上庵,已是下午三点。
我数出31张百元钞给她:“昨晚的住宿费也算给你。”她瞪圆眼睛,怒道:“这是钱?你别骗我!”我解释道:“这是最新版的,你要不信,你与我抽个日子去银行里验验。”她顿时慌乱起来:“我不下山!”我耐心地道:“你尽管放心。以后我就住这儿了,还能骗你?”她将信将疑地收了钱。
“今天算是我的乔迁之喜,我烧几个菜。你是我唯一的邻居,晚上一起喝点酒,如何?”她顿时又紧张起来。“你不会是想灌醉我吧?是不是有企图?”“我要有企图,也不用灌醉你啊!”
晚上,我草草整理一下老屋,点起松明。一小碗酒喝下去,她满脸通红,双眼朦胧。她用手指朝我一指,责问道:“你……你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有点诧异:“我就是个普通人啊。”“普通人?普通人住一个晚上肯付36元钱?我工作的时候,一个月的工资是36元。”
我有些明白了:“真的,我就是个孤独的老男人,追求清静罢了。”她突然怒吼起来:“孤独?你有我孤独吗?我已经孤独了38年。你追求清静,却为何要来扰乱我的清静?”话音未落,她猛地冲上来,两个拳头朝我乱捶:“你说!你说呀!”
我轻轻拨开她的拳头:“你醉了。”谁知她一把抱住我的肩膀,嚎啕大哭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抽泣着说:“我没醉!我只是伤心。这么多年来,日子过得比尼姑还清苦,我从来不知道不孤独是啥滋味。”
我把她按坐在椅子上。她开始冷静下来了,问:“你真的要在这里住下去?”我说:“我不是把钱付给你了吗?”“嗯,不错,三千元,我十年也攒不起来。我信了,来,你举着松明,跟我来。”
我跟着她走进羊圈。她扒开干草,露出一扇门。打开门,是一个小山洞。洞里放着三只精致皮箱。她打开其中一只,里面是整齐的一叠叠十元面额的钞票。“整整三万元,我一张也没用过。”
两人退出小山洞,她一屁股坐在干草堆上。“这是埋在我心里的秘密,天天折磨着我啊。”
“那年我20岁,在信用社当营业员,我利用值夜班的机会把三只箱搬回家。回家后发现,三箱都是崭新的连号票,根本不敢用。我知道,信用社第二天就会报案,无奈之下我逃到深山,遇到了妈妈,就是你昨天说的老尼姑。就这样,我守着巨款却与妈妈过着清苦的日子。”
我叹口气:“唉,三万元,那时候确实是巨款,可现在,只不过是我几个月的工资而已。”“啊?”她张大嘴,呆在那里。
“那你们从来就没下山买过东西?”我问。“没,妈妈下不了山,我不敢下山。不过经常有偷猎的人上山,把我们养的鸡羊拿去换盐、米和生活用品。”她说着,站起来,掸掸粘在身上的草屑,透了口气:“好了,终于有人能听我倾诉秘密了,以后即使坐牢,也比现在这担惊受怕的日子强。现在我心里轻松了。走,咱们再喝酒去!”
而我的心里却沉重起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