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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山水画中无人 朱重八恨之入骨

倪瓒山水画中无人 朱重八恨之入骨

作者: 敏而好学w | 来源:发表于2020-12-12 20:22 被阅读0次

    倪瓒的画,甚至简练到了找不见人。他不愿意让人介入到山水中,干扰那个纯净、和谐、自足的自然世界。这一点也与黄公望不同,黄公望在画论《写山水诀》中特别强调,“山坡中可以置屋舍,水中可置小艇,从此有生气”。倪瓒的画,水中不见小舟,山中亦少见屋舍,《容膝斋图》中有一个草庐,但那草庐也是空的,草庐中的人去向不明。有人问他,为何山水中不画人物?他回答:“天下无人也。”

    在他的心里,人是肮脏的。对于所有肮脏的事物,倪瓒不仅痛恨,而且恐惧。他有着不可救药的洁癖——倪瓒的洁癖天下无双,不仅他触碰的器物要擦洗得一尘不染,连自家庭院里的梧桐树,他都叫人每天反复擦洗,擦洗时还不能损毁台阶上的青苔,这一技术含量极高的劳动将他家里的佣人折磨得痛苦不堪。圆明园有一个“碧桐书院”,这一名字的来历,据说就是乾隆皇帝照搬了倪瓒的这个典故。倪瓒的怪僻,居然成了后世帝王模仿的范本。明人顾元庆搜辑的《云林遗事》记载,有一天,他的一个好朋友来访,夜宿家中。因怕朋友不干净,一夜之间,他竟起来观察了三四次。夜里忽然听到咳嗽声,次日一早就命人仔细查看有无痰迹。仆人找遍每个角落,也没见到一丝的痰沫,又害怕挨骂,就找了一片树叶,递到他面前,指着上面的一点污迹说痰就在这里。倪瓒立刻把眼睛闭上,捂住鼻子,叫佣人送到三里外丢掉。

    有一次,倪瓒与一个名叫赵买儿的名妓共度良宵,他让赵买儿洗澡,赵买儿洗来洗去,他都不满意,结果洗到天亮都没洗完,最终倪瓒只好扬长而去,分文未付。

    最绝的是倪瓒的厕所。像倪瓒这样的洁癖,如何如厕确是一道难题,但倪瓒还是创造性地把它解决了——在自家的宅子里,他把厕所打造成一座空中楼阁,用香木搭好格子,下面填土,中间铺上洁白的鹅毛,“凡便下,则鹅毛起覆之,不闻有秽也”。因此,他把自家的厕所称为“香厕”。不愧是伟大的画家,连如厕都充满了画面感和唯美效果。鹅毛在空气中轻盈地浮起,又缓缓地沉落,遮掩了生命中难掩的尴尬。这应该是14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了,直到19世纪,才有清宫太监李连英与之比肩。

    倪瓒的洁癖,没有钱当然是万万不能的,一个街头流浪汉,断不会有如此癖好。在倪瓒的身后,站着一个实力雄厚的家族,这个家族在无锡家甲一方,赀雄乡里,明人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中描述:

    东吴富家,唯松江曹云西、无锡倪云林、昆山顾玉山,声华文物,可以并称,余不得与其列。

    也就是说,东吴的大家族,以这三家为最,与他们相比,其他家族都不值一提。公元1328年,倪瓒的兄长倪昭去世,倪家的家产传到倪瓒的手里,他就在祇陀建起了一座私家藏书楼,名叫清閟阁,繁华得耀眼。《明史》对它的描述是:“古鼎法书、名琴奇画,陈列左右。四时卉木,萦绕其外。”[插图]倪瓒自己说:“乔木修篁蔚然深秀,如云林一般。”自此开始自称“云林”“云林子”“云林生”。清閟阁中的收藏,仅书画就包括三国锺繇的《荐季直表》、宋代米芾的《海岳庵图》、董源的《潇湘图》、李成的《茂林远岫图》、荆浩的《秋山图》等,堪称一座小型博物馆,王冕《送杨义甫访云林》中写道,“牙签曜日书充屋,彩笔凌烟画满楼”。曾经登上这座藏书楼的,有黄公望、王蒙、陆静远等名家,其中,黄公望花了十年时间,为倪瓒完成了一幅《江山胜揽图》长卷,足见二人友谊的深厚。

    有了这座华丽的藏书楼,倪瓒还不肯罢手,又大兴土木,在附近又先后建起了云林堂、萧闲馆、朱阳馆、雪鹤洞、净名庵、水竹居、逍遥仙亭、海岳翁书画轩等建筑,那些砖砌石垒与雕梁画栋所凸现的巨大体积,张扬着这个俗世所赋予他的欢愉和享受,每天,他都在香炉里氤氲的瑞脑、椒兰香气中,读书会友、品茗弄琴、勘定古籍、临摹作画,那或许是一个文化人的极致享受,它不是堆砌,而是一种彼此渗透和纠结的美,就像他画山水的时候,耳郭里却充满了窗外潇潇的雨声,在梦里,他把风吹纸页的声音当作了鹭鸶扇动翅膀的声音。他的乌托邦够大,装得下他的疯癫,他一身缟素,赤脚披发,像一个白色精灵,在其中飘来荡去,至于这个世界的凶恶与残忍,完全与他的生活无关。

    倪瓒的前半生,没有体验过饥饿的痛苦,没有目睹过父子相食的惨剧,但他见证了权力新贵们的贪欲,也意识到了财富的局限。公元1350到1355年间,他忽然之间散尽了家产,把它们全部赠给了自己的亲友,自己则带着妻子,“扁舟箬笠,往来湖泖间”。据郑秉珊著《倪云林》分析,1355年以前,倪瓒虽然经常漂流在外,但只是为了躲避兵灾,有时还回到家中;1355年以后,倪瓒在遭受官吏催租和拘禁的屈辱之后,就彻底弃家出走了。临走之前,他一把大火,把心爱的清閟阁烧得干干净净。无数的书册画卷,像失去了水分的枯叶,极速地翻卷和收缩着,最终变成一缕缕紫青色的烟雾,风一吹,都不见了。祇陀的人们被这一场景惊呆了,那场大火也成了他们世世代代的谈资,直到今天,还议论不休。

    当时“人皆窃笑”,只有他自己知道,时代的血雨腥风,迟早会把自己的乌托邦撕成碎片,洁白无瑕的鹅毛,在沾染了浓重的血腥之后,再也飞不起来,自己的世界,最终将成为一地鸡毛。

    阶级斗争的狂澜,把倪瓒这位有产阶级“改造”了一个漂泊无定的流浪者。这个年代,与朱重八浪迹江湖的岁月基本吻合。

    流浪让朱重八对饥饿有了刻骨铭心的体验,也目睹了上流社会生活的奢侈豪华,这使朱重八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在安徽凤阳县西南明皇陵前的神道口,有一块《大明皇陵之碑》,朱元璋亲自撰写的碑文,对这段流浪生涯时有深切的回忆:

    ……

    里人缺食,草木为粮。予亦何有,心惊若狂。乃与兄计,如何是常。兄云去此,各度凶荒。兄为我哭,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兄弟异路,哀恸遥苍。汪氏老母,为我筹量,遣子相送,备醴馨香。空门礼佛,出入僧房。

    居未两月,寺主封仓。众各为计,云水飘扬。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侣影相将。突朝烟而急进,暮投古寺而趋跄。仰穹崖崔嵬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倘佯。西见鹤唳,俄淅沥以飞霜。身如蓬逐风而不止,心滚滚乎沸汤,一浮云乎三载,年方二十而强……

    那时的朱重八,心底就已“埋下了阶级斗争的种子”。也是在张士诚起义那一年,二十五岁的朱重八投奔了郭子兴领导的红巾军,一步步走上问鼎权力之路。

    而倪瓒的路径则刚好相反,当朱元璋、张士诚等奋力向上层社会冲刺的时候,倪瓒则已经一无所有。动荡的火光中,他曾经迷恋的舞榭歌台、翠衫红袖都没了踪影,只有斑驳的树影和晃动的湖水,带给他梦醒后的沉默与枯寂。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挣脱枷锁后的轻松,至少有一件事物,是永远不会离开他的,那就是他手中的一支画笔。就在张士诚造反、朱重八下滁州投奔郭子兴的那年正月,倪瓒画了一幅《溪山春霁图》,正月十八日,画作完成,他在纸页上平静地赋诗一首:

    水影山光翠荡磨,

    春风波上听渔歌。

    垂垂烟柳笼南岸,

    好着轻舟一钓蓑。

    倪瓒就这样开始了他在太湖的漫游,足迹遍及江阴、宜兴、常州、吴江、湖州、嘉兴、松江一带,以诗画自娱,这段漂泊生涯,给倪瓒带来了他一生绘画的鼎盛时代。太湖的水光山色、落叶飞花、零雨冷雾、蝉声雁影,都让他的内心变得无比空旷和清澈。他依旧活在清閟阁里,这是一座无边无际的清閟阁,收藏着无法丈量的浩瀚图景,山林间的光影变化、那些在雾霭中若隐若现的沉默轮廓,比起繁华楼阁的辉煌灯光更让他着迷。这些美好的景色从他笔下大块大块地氤氲出来,覆盖了他的痛苦与悲伤:

    舍北舍南来往少,自无人觅野夫家。

    鸠鸣桑上还催种,人语烟中始焙茶。

    池水云笼芳草气,井床露净碧桐花。

    练衣挂石生幽梦,睡起行吟到日斜。

    闭门积雨生幽草,叹息樱桃烂漫开。

    春浅不知寒食近,水深唯有白鸥来。

    即看垂柳侵矶石,已有飞花拂酒杯。

    今日新晴见山色,还须拄杖踏苍苔。

    倪瓒隐居惠山的时候,将核桃仁儿、松子仁儿等粉碎,散入茶中。他给这种茶起了一个名字:“清泉白石茶”。宋朝宗室赵行恕来访的时候,倪瓒就用这种茶来款待他,只是赵行恕体会不出此茶的清雅,让倪瓒很看不起,连说:“吾以子为王孙,故出此品。乃略不知风味,真俗物也。”从此与赵行恕断交。

    依旧喜欢从身到心的清洁,即使流落江湖,也丝毫未改。友人张伯雨驾舟来访他,他让童子在半途迎候,自己却躲在舟中,半天不出来。张伯雨深知倪瓒性情孤傲,以为倪瓒不愿意出来见他,没想到倪瓒在舟中沐浴更衣,以表示对他的礼遇。

    在一个中秋之夜,倪瓒与朋友耕云在东轩静坐,那时,“群山相缪,空翠入户。庭桂盛发,清风递香。衡门昼闭,径无来迹。尘喧之念净尽,如在世外。人间纷纷如絮,旷然不与耳目接”。这样的文字,当世画家断然写不出来,因为他们的画里,有太多烟火和金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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