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籍没之后,按八旗外任官员解任后本人及家属必勒限归旗的规定,举家迁回北京,雍正皇帝法外施恩,拨出崇文门外十七间半房屋供曹家老小居住,另拨家仆三对伺候。此时的曹家在经历抄家之后,元气大伤,一蹶不振,家里的人口也仅剩曹霑的叔父曹頫和婶母,年迈的祖母李氏,孀母马氏,加上几个奴仆。因为此时的曹頫还在枷号示众,所以曹家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即便如此,家人也没有忽视小曹霑的教育,除了依附京里亲友,设法在他们家塾里学习,曹頫还在受刑之余教授曹霑学问,寡母更是课子读书,不敢懈怠,大有欧阳文忠公之母郑氏之风。在家人的竭力培养下,加之曹霑天性聪颖,又有幼时在江宁打下的扎实底子,年幼的曹霑就显出不凡的学问和见识;更兼天生的脾气禀赋,曹霑颇有魏晋先贤的率直和潇洒风度,挥洒大方,头脑机辩,能说善道。
年过舞象之后,家人给曹霑张罗了一门亲事,婚后,夫妻和睦,举案齐眉,倒也十分趁意。不过,随着祖母,叔父,婶母,寡母的相继离世,曹霑在城里再也住不下去了,几经辗转,最后夫妻俩定居于京郊西山。西山住处虽说偏僻简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然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却大解愁闷,也不算妨碍曹霑之襟怀。
虽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但开门七件事总要解决。文人一向拙于稼穑,曹霑自然也不能免俗,所以家里这一项的进益也就没了。虽然曹家已然败落,但亲戚中富贵的倒也不少,曹霑的两位姑妈都当了王妃,姑表兄弟也在朝为官,不过曹霑素有骨气,生性耿介,他是不愿到处打秋风的,所以工于丹青的曹霑就以卖画为生,可由于嗜酒成性,经常是卖画钱来付酒家,得了钱,留下基本家用,下剩就寻朋觅友,饮酒畅谈。
曹雪芹在众多朋友中,与敦敏、敦诚兄弟及张宜泉最为要好。敦敏,字敬亭,号松堂,敦诚,字子明,号懋斋,兄弟俩出身爱新觉罗宗室,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第十二子英亲王阿济格的五世孙,虽为宗室,却不显赫,是个落魄贵族。兄弟俩在右翼宗学读书时与曹霑相识,因意气相投,遂结为挚友,平时唱和、来往十分亲密。张宜泉,出身不详,家道中落,书剑飘零,终身穷愁潦倒,以教书坐馆为生。
乾隆二十五年,离京做官的敦敏终于回到了久别的京师,回家以后,他就想着找出一空闲之日,要去西山拜访曹霑。适逢一日,敦敏办事回家途中偶过好友明琳的养石轩,多远就听见院内有人高谈阔论,好不热闹,仔细听下来,好似友人曹霑的声音,想到此处,就快走几步,进入养石轩,刚进院门,抬头一看,正见曹霑谈天说地,论有道无,敦敏见景忙喊道:“梦阮兄,别来无恙!”,曹霑闻声回头一看,见是敦敏,急忙离座迎迓,慌忙之中,连鞋掉了一只也不顾了,一壁走,一壁朗声回到:“原来是敬亭老弟,许久不见了!”说罢,就把敦敏迎入座中,敦敏又忙向明琳问好,明琳回礼,三人落座畅谈。明琳说道:“才刚梦阮兄还正说呢,算来你回京的日子也该到了,不想说曹操曹操到,你就来了。”曹霑忙接道:“是呀,几时到京的?”敦诚回到:“前日刚回,因家中琐事,无法脱身,也没来得及拜访二位兄长,谁知今日弟出门办事回来,偶从玉清兄处路过,听得院内有高谈之声,疑似梦阮兄声音,循声而来,果然是梦阮兄,真是天缘凑巧,上天念及弟无暇亲访二位兄长,竟安排今日巧遇,可喜可喜呀。”曹霑回到:“是呀,确是可喜之事,老友巧会,没有酒如何能行,今日定要痛饮三百杯!”明琳说道:“二位慢聊,弟到后面去备些酒菜,今日定要喝个不醉不归”。说罢转身离去,不一时酒菜齐备,三人觥筹交错,好不尽兴。酒宴之中,曹霑高谈雄辩,敞怀痛饮,敦敏见此情景,口占一联道:“雅识我惭褚太傅,高谈君是孟参军。”明琳听罢,击节赞道:“好诗,好诗,这‘高谈君是孟参军’一句,活画出梦阮兄平生性情”,曹霑忙回道:“二位谬赞了!愚兄不过是有甚说甚,性情直率罢了,正如东坡居士所云‘如蝇在喉,不吐不快’,心里有话,若是不说,岂不是要憋坏了,再者,你我因是至交,故言语投机,相谈甚欢,若是性情不投之人,就是出万金,愚兄也不吐一言!”明琳接道:“兄所言甚是,今日尽兴,梦阮兄也得显显身手,让我等开开眼呀!”曹霑见此说道:“岂敢岂敢,既蒙不弃,就快拿纸笔来。”纸笔到时,只见曹霑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好不潇洒,不一时,一副墨石图就画成了,敦敏见图,忙说道:“当年元章先生虽有拜石雅事,流传千古,可不见得他就能画出石之形韵,今日梦阮兄墨石图可谓一绝,此图一出,余者画石之图可尽废了!此刻我已有了一绝,待我吟出,兄听恰否:‘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入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明琳听罢说道:“甚恰,甚恰!”曹霑忙接道:“贤弟过誉了,不过,兄虽不敢妄称有米芾之才,然写出块垒一说,贤弟可谓知我!愚意以为,大凡诗文书画,技法倒是其次,立意最为要紧,胸怀若尽情道出了,自然有佳作出来,没得倒让规矩给限了。” 三人饮酒谈画,正在兴头,忽听外头禀道:“敦诚大人打发人送了一封信来,请爷过目。”明琳接过书信,从头看罢,忙说道:“是子明兄书信。”二人忙问何事,明琳答道:“子明兄说,近来他把白乐天的《琵琶行》改编成传奇一折,命家中一班小戏天天演习,后日就要在他的西园搬演,故修书一封,请我过去观看。”曹霑忙说道:“到底是子明贤弟雅兴,故有后日之雅集。”说着又向敦敏笑道:“想必此时书信业已送到你我家中,咱二人该回了!”说罢,二人忙向明琳告别,各回家中。曹霑至家,果见妻子说起,今日有人送来一封书信,曹霑拿来一看,果是敦诚书信。
看看雅期已到,这日一早,曹霑收拾停当,便慌忙进城,寻至敦诚府上,忙递了名帖,过西园这边来了。进在西园一看,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胜友如云,高朋满座。这边敦诚早已迎了过来,曹霑笑说道:“雅的紧,雅的紧!”敦诚回到:“我不算俗,偶然起个念头,写了个帖,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曹霑说道:“所谓主雅客来勤吗,况你都说了,‘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并‘扫花以待’,我等若不来,岂不是太不识时务了。”说罢,又和宾客寒暄一番,方才落座。不一时,鼓定开场,只听,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彩扮作场,声韵凄婉,醉人心脾,皆以为改编传奇一折较白居易《琵琶性》原作于表情达意处,更胜一筹。曲罢,敦诚又取出剧稿,宾客览过,只觉辞藻优美,余香满口,赞叹之余,纷纷于卷末题跋后方散,于剧稿题诗作跋者,不下几十家,其中曹霑有诗赞云:“唾壶崩剥慨当慷,月荻江枫满画堂。红粉真堪传栩栩,渌尊那靳感茫茫。西轩鼓板心犹壮,北浦琵琶韵未荒。白傅诗灵真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宾客皆以为新奇可诵,事后果真传唱一时。
由于曹霑和二敦意气相投,所谈甚欢,故来往频繁,二敦经常到西山去看望曹霑,曹霑也经常去二敦处谈会。
乾隆二十七年秋,这日一早曹霑便进城,至槐园处探访敦敏,可是因为进城太早,至槐园时,敦敏家还没开门,敲门也无人应答。曹霑哪里料到访友未见,天空倒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曹霑穿衣单薄加之秋雨淋身,秋风萧瑟,不觉打起寒噤。正在抓人不住之时,忽见敦诚远远而来,曹霑一见,如获至宝,紧走几步,一把抓住,诉苦不迭。敦诚得知前因后果,大笑道;“往日狂于阮步兵的曹霑,曹梦阮,今日竟为秋雨所困,如此落魄,惜哉,惜哉!”曹霑笑道:“你就别打入趣我了,怎奈天公不作美,故意要难为我曹霑,如今我已经酒渴的不行了,赶紧的,找个地方,浮它一大白要紧。”敦诚笑道:“你呀,这嗜酒的毛病就是改不了,我看呀,世间万物能折的了你这腰的,也就只有这圣人了。”曹霑:“改他作甚,况古之先贤如刘伶,李白辈尚不能戒,何况我哉!正所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快别说这闲话,找处酒馆,先解一解这酒瘾当紧!”说罢,二人找定酒馆,敦诚忙唤道:“上最好的酒来!”,一时酒至,二人开怀畅饮,好不痛快,酒酣耳热之际,敦诚开口吟到:‘白傅诗灵真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曹霑诧异道:“这不是那一日题跋中的诗吗,怎么今日想起了?”敦诚忙回道:“你不知道,你的这一首诗,早已传唱开来,众人皆知了,尤以这尾联新奇可诵,大有李长吉之遗风,也算不脱你往日奇诡清丽之诗风,因甚喜之,故常常挂在嘴边!”曹霑回道:“雕虫小技,不足道哉!” 一时酒毕,去付酒钱时,才发现两人都没带钱,此情此景,二人相对大笑,徒呼奈何。正在为难之际,敦诚这才想到自己还有一把佩刀,慌忙解下,交于店家,说道;“先压下此刀,以暂抵今日酒钱!”曹霑见此情景,大呼道:“好个懋斋先生,当真豪爽,愚兄虽无李太白之才,贤弟却有四明狂客之盛情,此情此意,兄感佩之至!”敦诚忙回道:“此乃身外之物,又何必在意!”感于此情,曹霑以著击盘,慷慨作歌,歌声朗朗,大呼痛快!敦诚亦以诗和之,二诗歌罢,尽兴而散。
可恨自古才命不相当,后曹霑因夭逝了幼子,伤心难抑,故饮酒过度,加之平生备尝岁月艰辛,饮食不调,早已经埋下病根,又兼呕心著书,身心俱疲,此时之曹霑,虽不满五旬,却渐渐有下世的光景,后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撒手人寰,享年四十八岁。身后之事有二敦,张宜泉并众好友料理,众友人痛惋不已,纷纷作诗著文以示哀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