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苦旅

          初时言爱，大抵因为年轻，觉得酸甜可口，挠人痒戳人疼，轻轻一触颤半天，天旋地转、桃心满天。以为这是爱，日思夜想，朝暮惦念。纳兰容若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初时只识鲜甜不见愁，那段岁月，后来被人称为纯真年代，并不谓“爱”，想必爱里，多少含着些许沧桑颓唐。

          再过一些年，红过脸也红过眼，得到又失去，相聚又离散，梦过又惊醒，爱过又痛过，人们识得锦缎亦可成灰，爱过亦可决绝，当日共我起誓的那只手在流年里挥出道别的弧线。此一别，岁月如河，悍然相隔；此一别，山长水远，不复初心；此一别，爱恨绵绵，莫道重逢；此一别，红颜白发，不可回首；此一别，绿酒欢歌，妾不吟唱君不闻，花事了了，花事了。

        于人生中浅尝，我听人说：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这一句，却是道尽翼翼小心与无可奈何。想来深信不疑的人，是历过悲喜，经过盛衰，无所保留地勇敢过的。可这话，我信，也不信。

爱是苦旅

          初到贵州是跟从我的同学，十五年不见，定居北京的他在贵州做了扶贫助学志愿者。欣赏，由衷地欣赏愿意带着恻隐和灵魂慢走于世的人，于是应了他的邀约，生平第一次去贵州，去看看他盛赞的大好山水、淳朴人民、爽辣饭食，还有那些需要爱与帮助的山寨孩子。

爱是苦旅

          跟着助学会走访山寨的那一天烈日当空，我慵懒地睡到约定出发的时间，意兴缠绵地穿衣打扮，知道要去扶贫，却不知道扶贫这件事长什么样子。助学会并没有全职人员，志愿者团队全凭对这片山水和土地的热爱自备时间与钱款翻山越岭、走村访寨，连结起贫苦儿童和爱心世界的桥梁。三小时的进山路，烈日当空，暴雨如注，太阳落雨……大自然恣意挥洒，我们一路领受。

爱是苦旅

        可能，幸福的人生大抵雷同，无非平安喜乐、母慈子孝、天伦常在、恩爱恒久……然而不幸的人生，有你无法想见的惨痛和残酷。那些过早衰败的容颜，那些无从开启的梦想，那些长了黄茧的手，那些失了明的眼，那些爬了霉的熏肉，那些生了虫的米缸，那些望不出大山的孩子，那些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蜿蜒山径……山川至伟人至渺，江河至大舟至小，回望我们的痛苦，其实稀松平常，如果我们可以忍住，也许并没有人乐意问及。很多时候，我们的海啸只是我们自己的，而他人，有他人的龙卷风。我们那些哀叹不公，那些爱而不得，那些执着心魔……在山石林立、峰峦叠嶂的现实面前，显得矫情而做作。

爱是苦旅

        走访日的午餐有趣极了，为了款待远来的我们，志愿者团队自带行军土锅，找了处清秀水源，石砌小灶柴生火，煮饭切菜，炖了一锅酸辣肉，我们就着有点儿夹生的饭，吃吃笑笑，那种快乐，极简而奢侈。

        人生路很是奇妙，你永远不知道会在哪个路口遇见谁，拨动你的哪根心弦，你会哭还是笑，或者只是沉默，一生铭刻。石径陡坡上到斜山的地方，走访户家的小男孩乖巧可爱，眼里迸发的光芒比言语更击人心。未计分秒的某一个时刻，我回头望见小友蹲地搂着男孩，轻声教他唤我“Queen”……男孩生涩腼腆，最终和友一起在青山高风处声声叫着我的名字。那一幕，温柔静美，梦幻甜蜜，我，永生不忘。

          身在都市，遇于繁华，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是审美与同利佐酒而行，人们不轻易交换心事和眼泪，悲喜和思维；人们化着妆，不轻易卸除，故而连眼泪也忍住了；人们急急相爱又匆匆离开，求不得个携手同心，更不说三生前缘。离开小男孩的家时，我甚至不敢回头，心里怕着会失态，怕着怕着也已是难忍潸然。

        贵州多山，行路至难，难则辛苦，苦则相扶，扶则有爱。爱之旅，于人间或仙界，至艰至辛。

爱是苦旅

          晚间归程时分已是日昼隐没，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和暴雨陡降的夜让我们如山路般蜿蜒的心绪多了一份隐秘而粘稠的美好。此刻，但见浓夜亦是有情，看不见沿途破陋的村寨和裸露的贫瘠，偶有光火处也是星星点点，照出古城美地细腻悠远的动人。

        进城已是晚间十点，我们约了一场酒，举杯时刻满心满意。我素不善饮，那天也是兴意盎然，感觉自己从未如许坦荡地、大范围地爱过他人，所以，饮得酒不醉人，饮得豪气满满。酒桌上说了一遍又一遍的敬意里，我始终没有说出口的是感谢，感谢你们给我一段路，如陌上缓行，如柔风拂面，如深爱刻骨，如真情隽永，如别样永恒，如异度厮守……那一晚，微醺，无醉，情怯，交融，醒来无事，各奔归途。不话来日方长，不言去日苦多，纵知，情不重，怎生婆娑。

          平路多舛，真爱至鲜，鲜则难辨，辨则易失，失则难得。爱之旅，于人或于己，皆是苦刑。

          我回到自己的生活，衣食无变，碌碌依然，提醒着自己一点一点践行当日洒在山间的承诺，遥远地爱那里的山，那里的云，那里的孩子和记忆。助学会创始人对我说：助人也是助自己。是了，爱是，恒久的忍耐，是持久的热情，是我们学会爱和被爱，学会包容和放手，学会释怀得到和失去，学会我在，或，不在，而我，一直在。

          此一刻，时光徜徉云端，我亦在云端。晃神间半梦入前生，是谁在记忆里真真儿地瞧见上世邂逅有情人，眉间睫羽、痣记分明，余晖下身形落影可供她顽皮躲藏，他言笑不苟却暗藏童心，她粉黛胭脂也质朴娇憨。你听啊，是谁在清溪高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溪头新桃尚小，溪尾青梅还浅，她共他脱去鞋履赴水共戏汤汤，哪管余生曲直俗世山海倾覆。

        一念醒，我蓦然又想起那一句信也不信的话。私想着，凡事须尽，尽于心，淡于行，不欲不求，不伤不害，无边无际，无际无涯，才是苦行路上一场求仁得仁的大自在。世上最最深远辽阔的地方，不是海洋草原，不是荒漠沼泽，是人们的心，相遇的眼，那些深刻的、隐忍的、勇敢的、壮美的……

      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