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里，我独爱程英。一是她不争，二是她情深。
她不争，纵然知道杨过的童年有郭芙，是冤家的狭路相逢；青年有小龙女，是恩重如山的相依为命。后来有绝情谷的公孙萼，以命相搏挽就一个无解的结。
这之后，还有风陵渡口误终身的郭襄……
她情深，是深到不见涟漪的静水，连金庸在塑造她的时候，眼泪都吝啬给予。
唯有萧声，每每寄情，空灵而深远。
-01-
这样的情，也恰似金庸自己。
1950年，时任香港《大公报》编辑的金庸偶见初上银屏的夏梦，惊为天人说：西施怎样美丽，谁也没见过，我想她应该像夏梦才名不虚传……
然，年少时候的暗恋大多无疾而终，何况当时的金庸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编辑？
都说爱情是艺术创作的源泉，情场不甚得意的金庸转而勾勒笔下。
并于1955年，创作了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
如今我们耳熟能详的陈家洛，就是负责夏梦剧照的剧照师名字。
书中香香公主的描述，也是惊为天人。
譬如陈家洛初遇香香公主时：就在这一刹那，陈家洛已看清楚是个【明艳绝伦】的少女，心中一惊：“难道真有山精水怪不成？”摸出三粒围棋子扣在手中。只见湖面一条水线向东伸去，忽喇一声，那少女的头在花树丛中钻了起来，【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臂】从湖中伸了上来，青翠的树木空隙之间，【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肤，漆黑的长发散在湖面，一双像天上星星那么亮的眼睛凝望过来。
这惊艳的感觉描写得入木三分，此女只应天上有，大约就是金庸初见夏梦时的心情。
所谓“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大抵如是，只有经历过，且在心里绕树三匝，结出炫丽的果，才能榨出新鲜自然的汁。
❖
《书剑恩仇录》是金庸半个世界武侠传奇的新篇章。
爱情这种力量当真伟大，他在这本书里用了大量的笔墨去描写香香公主的美，每一点微妙的细节都刻画得很到位。
而当时的金庸，并未得到女神夏梦的青睐，甚至连近距离接触的机会都没有。这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的相思，恰似一帘幽梦，这中间千帆过尽也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故而他在书中，并未让香香公主与陈家洛“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是把她“让”给了乾隆，让她成为政治斗争的产物。
金庸的书中，一直走着女一号情深义重，女二号才是男主心之所向的套路，但总是扑朔迷离得连当事人都不清明。
所以，与其说他是在写武侠，不如说他是在写爱情；与其说他是在写爱情，不如说他是在探讨人性。
而这，莫不与他求而不得的现实和感情息息相关。
-02-
1957年，金庸终于进入长城影业，与他心心念念的夏梦，近了一步。
这个时期，金庸还处在名不见经传的时候，而夏梦的事业已经如日中天。
我们且来看他这个时期的作品《射雕英雄传》。
男女主的人设，一个是聪慧美丽又略带狡黠的黄蓉，一个是憨厚老实甚至有点迂的郭靖。
他们两个性格和外貌都有明显悬殊，尤其是背景。
一个是孤儿寡母寄人篱下的“屌丝”出身，而另一个则是桃花岛主的掌上明珠。黄蓉的父亲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黄药师，位居天下五绝之一，背景过硬；母亲是过不不忘的冯衡，智商过硬。
所以黄蓉鬼灵精怪，智商超群，且过目不忘，天赋异禀。
就连他父亲门下几个弟子也是个个武艺超群，响当当的人物，这样的黄蓉是典型的“白富美”。
❖
金庸将这样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黄蓉指给内向而优柔的郭靖，这中间一波三折的经历其实也是作者自己的心路历程。
这里面有自卑、有爱慕、有敬畏、更有一往无前矢志不移的决心。
统统都由他塑造的“郭靖”的人设表达出来。
-03-
1959年，金庸带着失意离开长城影片，并开始写《神雕侠侣》。
也是从这部小说开始，金庸的感情含蓄而内敛起来。
那个少年时候处处与郭芙置气的杨过，那个中年仍然维护郭芙的杨过，都像是作者自己后背的一颗黑痣，罩多少层纱，都遮掩不住。
一直有传言，说夏梦的人物原型是小龙女。
而其实，金老几乎每一部小说都有夏梦的影子，唯独这个美得出尘脱俗还带有点冷的小龙女不是。
我到是更倾向于人物原型是郭芙。且看一段杨过见郭芙时的描述：杨过转过头来，只见一个少女穿著【淡绿衫子】，从庙里快步而出，
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
她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项颈中【挂了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如粉装玉琢一般。
这个女子便是郭芙，而那个爱穿绿衣裳，爱戴珍珠的，不正是现实生活中的夏梦吗？
即便是她晚年出席某活动，也是服饰简单，唯脖子上一串珍珠熠熠生辉。
郭芙虽然是以莽撞、弱智的人设在整本书中贯穿始终，然正是她的莽撞弱智不断闯祸，而且是不论多蠢的结局，到杨过这里都兜下了，反而露出了端倪：
毒针设小龙女，转身杨过却救她于李莫愁的大火中，
绝情谷替她挡枣核钉。突围时，即便重伤的小龙女也在其中，杨过最先破的也是郭芙面前的网……
陈墨点评金庸，金庸说陈墨是懂他的。
陈墨是这样评价《神雕侠侣》里杨过和小龙女的感情：杨过甘心为小龙女而死，那是一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行为，而与爱情无关。
你看，看了这么多年的真爱缠绵悱恻，却不知真爱永远都是隐忍而克制的，在一起都是因为责任和“适合”。
有些适合，爱和在一起，本身就是悖论。
那么，我求而不得，你们也要兜兜转转。金老的这点心思，当真有点意难平的意思。
❖
无可否认，小龙女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杨过来自亲情缺失的黑洞，他们之间除了恩重如山的恩，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小龙女除了杨过，一无所有。
这种恩情夹着责任，现代社会的很多男人都有类似的经历——几乎是在白手起家时患难与共的妻，日后即便再有情投意合，亦是默默地抱了责任终老。
因为辜负不起。
-04-
1967年，夏梦息影并移民加拿大，《笑傲江湖》开始连载。
这时候的金庸笔锋斗转，塑造了一个与世俗背道而驰的令狐冲——出身名门正派，却不拘小节；肩负光耀师门的厚望，却向往自由。直到后面，被所谓的名门正派排挤，不得不做了只闲云野鹤。
世道是冰凉的，结局却是暗合心意的。
除了感情。
初恋岳琳珊，被林平之横刀夺爱。
林平之的人设，富二代，帅气，体贴，至少是很懂得讨人欢心的，哪怕城府深。
这样的人设来横刀夺爱，令狐冲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一如金庸求而不得的夏梦，嫁给了富商，还远离了江湖。
你再好，不是我要的，便只剩遗憾。一声长叹后，转身各安天涯。
这一点遗憾，总要有点东西来填补吧。
譬如后来者居上的任盈盈，对自由的向往与令狐冲不谋而合。这段感情，或者说叫灵魂的共鸣，是符合《笑傲江湖》的灵魂的。
你看后来，洛阳绿竹巷里的学琴，便隐约有了琴瑟和鸣的意味。
再到清溪印颜那一段，已经有“撒狗粮”的嫌疑了，后来那段迫娶的假戏真做，眉来眼去的欢愉，就不再是画饼充饥了。
金庸笔下的爱，总是刻骨，一是他本身的隐忍，二是懂得爱情的真谛是心甘情愿。
所以笑傲江湖里，岳琳珊刺令狐冲一剑，令狐冲不怨。
神雕侠侣里，郭芙断杨过一臂，杨过也恨不起她来，生生地要护她周全。
甚至是倚天屠龙记的周芷若，也是堪堪一剑刺入胸膛。
身体的痛不觉察，那心就更痛了，却没有谁是由此生恨或者反目成仇的。
爱情的最棒的心态就是：我的一切付出都是一场心甘情愿。你若投桃报李，我会十分感激；你若无动于衷，我也不灰心丧气。直到有一天，我不愿再这般爱你，那就让我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到《笑傲江湖》，金老是看开了吧。故而他转向自由，亦转向灵魂相同。
适合，最是难把控。
-05-
1969年-1972年，金庸完成了他封笔之作《鹿鼎记》。
这个原生家庭层次很低的韦小宝，不会武功，却在江湖混得风生水起；不懂政治，却在官场如意得水；大字不识几个，却靠点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小伎俩赚得盆满钵满。
重点是，就这样一个人物，前后收割了美女七枚。
这七位美女里，囊括了体贴（双儿）、财富（公主），美貌（阿珂）、天真（沐剑屛）、成熟（苏荃）、温婉（曾柔）、个性（方怡）。
大约是一个男人的终极梦想，举案齐眉意难平，不如都娶回来吧。
总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惆怅，恐怕是美人在怀的韦小宝自己也说不上来这七个老婆黎他最爱哪一个。
或许都不爱，娶只是责任或者恩情；或者都爱，因为谁也不够完美，只有凑在一起才能结一个迤逦的梦。
那么我们的金老呢？《鹿鼎记》后，女神远在异国他乡，他也借令狐冲之手表达了他的自由和远方的向往，也借韦小宝之形，描述了一个完美无瑕的终极梦想。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朵红玫瑰，一朵白玫瑰。
只是你写了那么多人物，都做痴情男，谁解其中味？
——全文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