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我行我素
1985年4月10上午8:00。修复大孤山公路正式开工的前一天。营部三楼会议室正在召开营党委扩大会。除了营里三个领导和三个连指导员这些营党委委员参加以外，各连连长和营部助理员也列席了会议。因为，军事干部是施工的主要组织者。
洪韧刚提前十分钟推开营部会议室门的时候，二连的两个主官和三连的连长都已坐在侧面靠门的三人沙发上，边抽着烟边喝着水边唠着嗑，见洪韧刚进来，二连连长格外热情，“老洪，这边坐，来，冒一支。”
“不冒了。”
“来来来，来一支。”
“真的不想冒，谢谢。”
“听说你们已经开干了，看来非第一莫属了。”
“第一不敢说，但肯定不是倒数第一。”
“别谦虚了，谁不知你洪指导又能说又能干。”
“比你还差远了。”洪韧刚和二连连长半开玩笑半拌嘴的时候，副营长推门进来，坐在洪韧刚身边，小声对着洪韧刚的耳朵说：“听说你们开干了?”
“嗯。”
“怎不和营里说一声，营长、教导员都不知道。”还没等洪韧刚回答，副营长问了一句：“听说放炮了?”
“嗯。”
“报告了吗?”
“没。”
“听说全连喝白酒？”
“每人只喝一点点。”洪韧刚想解释，副营长嘴一撅，教导员和营长还有营部助理陆续走了进来。
“有点思想准备，沉住气。”副营长在洪韧刚耳边又说了一句。
党委会自然是营党委书记主持。他谈了修路的重大意义，我们面临的困难以及战胜困难的措施，最后提出几点要求。然后让副营长布置一下修路的具体方案。
副营长部署以后又强调几句，“基地修路指挥部要求，以连为单位进行评比，施工路线都要从本连起点开始逐渐推进，这样便于基地工程指挥部检查施工进度。基地每周检查一次，通报各连进度。其次，还是要发扬团结友爱的精神，不要搞承包，我们是军队不是生产队，要提倡集体主义而不是个人英雄主义。对于施工方案，大家有什么意见和建议要提出来，会后形成决议就要坚决执行了。”
连里几个主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吱声。
营
长看大家都在沉默，又进行了一次思想发动，说：“群众是真正英雄，大家集思广议，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咱们这么多人难道还赶不上一个臭皮匠，就一点意见和建议没有?
“现在是营里意见，还不是营党委的决议，会上大家一致同意的才能形成决议。所以，请大家充分发表意见。”
二连、三连的连长的口径基本差不多“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挺好。”“同意。”“按营里的意见办。”
洪韧刚一直在思考副营长会前的几句悄悄话，几次想把精力拽回来，还是不见效。看着副营长神神秘秘的表情，营里是有所指的。难道先干不对?没有什么不对。放炮不对?放炮不报告不对，但报告能让放吗？喝白酒当然不对，这早就有规定。可喝了一点点，鼓舞一下士气也算错吗?
“洪韧刚说两句，老在那想什么?”营长直接点了名。
洪韧刚虽然有点精神溜号，但对副营长提到的要求听得清清楚楚。听后心里吃了一惊。一连的打法完全违背了上级精神。上级主张逐步推进，便于上级检查。一连是先易后难，咋看都乱糟糟的，东一块西一段，看不出个头绪，理不出个眉目，每周检查难以测量，整个施工路段给人的感觉是乱七八糟。
上级强调发扬我军团结友爱的优良传统，倡导集体主义精神。一连却实行谁干完谁休息，谁不干完谁狗熊的分段包干法。
洪韧刚对营里的决策提出了疑问，到底对不对?连里这三天的劳动成果向他表明自己做的是对的。自己是否能坚持自己的做法，坚持之后会不会引起营领导不高兴？不坚持目前这么做，既违心也违背实际。都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真的做起来怎么这么难。
上级反复强调军队不同于地方，不能机械照搬地方的经验，责任制是照搬吗?洪韧刚想来想去心中始终没有底。洪韧刚本来不想在会上阐明自己的观点，也不想在实践中改变本连的做法，但现在营长已经点名让自己讲的时候，还能不讲吗？既然讲了，就得把思想亮出来，这是党委会。
洪韧刚说：“营里的计划安排很细很周到。从铁锹、镐头、钢钎、抬筐、车辆的准备以及拉土的地点都考虑到了。教导员对这次修路的重要意义、指导思想、方法步骤及可能遇到困难和问题都讲得挺全面，措施也非常可行。我同意营里的这些安排，没有意见。”洪韧刚在提出自己看法之前，尽量把好听的话多说一点，哪个领导不愿听好话。还是随和一点好，不树敌吗。
“我补充一点，说的不对领导批评。”洪韧刚尽量把自己的看法说得淡一点，别引起别人的注意和反感，毕竟自己没什么基层经验，可心里有话不说又憋得慌。
“大胆地说，不要吞吞吐吐”营长是个直性子，不希望转弯抹角。
“各连在认真贯彻营党委意见的前提下，是否可根据本连的路段安排施工，不一定非要逐渐推进。再有不搞施工承包，搞责任制行不行。总之，只要有利于施工进度、只要有利于施工质量，只要有利于我们夺得优异成绩，为导弹团争光，我想，就应该提倡干。”
“怎么有利于施工进度就怎么干的提法不妥。我们是部队，不是施工队。”钱教导员纠正着。
“如果按照营里步骤干，完不成任务谁负责?”洪韧刚说这句话的分寸显然没有把握好。
“谁负责?你说谁负责?”教导员明显不高兴。
营里施工总组织者是营长。如果研究干部、发展个党员或者搞个政治教育，当然是书记拍板。施工上拍板，一般来说还是营长。
营长这个军事干部还是不太注重什么提法不提法，最关注是施工进度与质量。平心而论，他内心是赞成洪指导员“不管什么方法，只要工程搞上去就行”的意见。但作为营长明显感到教导员对此有异议，当然要维护教导员的威信了。于是采用了折衷主义的办法:“洪韧刚刚才提出的口号不妥，我们就不要再提了。我看这样，营里提出的基本精神和大体安排，要认真贯彻执行。具体细节上，各连可自行决定，但必须保证不出问题，必须保证按基地修路指挥部要求，按期完成任务。你们能不能保证不出问题?”
“能。”洪韧刚急于抢答，是因为营长的话他听明白了。
洪韧刚对营长能有这样的意见感到高兴，不然，一连全部计划就会搁浅。营里这种意见，实际上是种模糊意见。什么叫“基本精神”，修好路就是“基本精神”。什么是“大体安排”，按时结束就是“大体安排”。洪韧刚想到这里，心中很是得意。
“最后，请书记就修路中应注意的问题提几点要求。”营长说。
“我讲点倾向性问题，请大家注意。这虽然是个苗头，但有苗头我们就要抓住，把问题消灭在萌芽之中，不然酿成大祸就晚了。一个要注意的是：施工中要加强请示报告制度，不能擅自作主。一连提前开工，积极性应当充分给予肯定。但调整工作计划应及时向营里报告，不能各行其是。如果各连想怎么安排工作就怎么安排，全营岂不乱了套。营里安排四天的准备时间是有科学道理的。在这次修路中，官兵的思想是否达到了统一?积极性是否充分调动起来?有没有怕苦怕累的思想?安全意识提高了没有?安全措施制定了没有?准备工作没做好，仓促上阵出了问题怎么办?”
教导员瞅了一眼洪韧刚，目光相撞，教导员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加重了语气:
“尤其放炮不报告，这要批评一连了。放炮是小事吗?营里领导离几百米都不知道，炮声就叮当叮当响起来了，你的胆子可够大的了。出了事你指导员能负起这个责任吗?哪来的炸药?”
“从营里领的。”
“领多少?”
“可能是几箱吧。”洪指导含糊回答着。
“齐助理，到底发给一连多少?”
“六七箱。”齐助理回答很干脆。
“齐助理，你也有责任，发炸药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请示不报告，就私自作主。”
“被覆坑道剩下的，好长时间没什么用，正好修路，我就发了，省得没地方放。”
“都发了，其他连队怎么办?”
“还有，还有点。先用着，这次施工用的炸药我马上联系买。”
“更不该出现的问题，就是一连居然还组织战士喝白酒，有这事吧，洪指导员?”
“有。”
“这是连队，不是机关，基层不能喝白酒的规定你知道吧?”
“知道。”
“明知故犯就更不应该了。连里干部带头不执行上级规定，你怎么教育部队，怎么带兵?这一点不仅一连要注意，其他连队也要注意。别以为施工期间就可以放松对部队要求，要时刻记住我们是战斗部队，是时刻准备打仗的。好了，散会吧。明天8点整全营在大礼堂召开修路动员大会。各连要保证不漏一人。你们各位连领导回去要好好准备发言稿。”
现在是一寸光阴一寸路，还开什么动员大会，连里讲一讲不行吗?一开会，一个上午的时间又交待了。洪韧刚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他再傻也不会说出来的，因为有些东西不合理，你也不能光怨现在的领导，有些东西是多少年留下来的，上级又没人说它错，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改过来了。必要的形式还是应该要的，不必要的形式，尽管大家都知道，但有的也不能不要。
有人说，现在领导干部空话、大话、废话、套话太多，你当领导干部试试，有的还非得说不可，有的话虽然没有多少内容，实际上这话已经变成了一种仪式。动员大会再没用、再浪费时间也得开。
洪韧刚觉得自己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吧，你提意见，大会就不开了?笑话，你是营长还是教导员，说民主你就没完没了，你想干吗?就你对。谁不知开会耽误干活，就你知道？开会也是工作的需要。不开会怎么体现营里领导重视?自己当干事时，每搞一项活动，收集情况时，不也是在追问，营这级党委有什么动作吗?什么动作，动作之一不就是开了什么党委会、干部会、动员会吗?
散会后，教导员拽了一下洪韧刚，说：“今天批评了你几句，如果有想不通的地方，就坐下来谈一谈。”
“没有，批评的都对，真没想法。”这是洪韧刚的一句心里话。教导员这一句话，还真的使洪韧刚有几分感动。在一个单位能遇上营长、教导员这茬人，也是种福份。他们发现你有什么不对，毫不客气，但他们完全是出于公心。实事求是讲，他们的思想有时也有落伍的时候，但他们一旦发现自己作法不对的时候，能够迅速调整自己的思路，这一点是难得可贵的。
营党委会整整开了一个上午。洪韧刚走到连队门口，正好赶上收工的回来。
“今天干得怎么样?丁班长。”
“指导员，今天是向前，向前，向前，我们队伍向前进，我们的队伍正在大踏步向前推进，大家信心倍增。”
“那好。”
“哎，指导员，营里开会一定大力推广我们连的战略战术了吧。”
“什么战略战术?”洪韧刚苦笑一下，走进连部。
文书小刘进门给洪韧刚倒了一杯热茶水，刚要离开，被洪韧刚叫住，“告诉值班员，分头到各班和班长讲一下，营里反复强调不能喝白酒，以后发现，严肃处理。”
“是。”小刘随手关门走出了连部。
洪韧刚在琢磨今天上午会议的滋味。教导员批评没有一句不对，都是按照条令和上级要求来做的。但如果教导员当时晚饭在一连吃，看到那一天高昂的情绪，再看看战士喝了两口酒手舞足蹈，誓夺全胜的精神状态，肯定不会简单把这件事等同于一般情况下的喝酒。同是一件事放在不同场合意义真是相差千里。战争年代有时上战场前，还给每人倒上一碗酒，这也是违纪？这叫振奋士气，这叫一种气势和一种决心。想到这里，洪韧刚心里还多多少少有点想法，但不是对营里领导的。
放炮不报告确实不对。可报告又怎么了，报告的后果可想而知，一是不让放，那不是大大影响一连施工进度。二是同意放炮，无非像幼儿园的阿姨一样，多说几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多少次报告，不是得到这么一句套话。一个连队主官在放炮前难道就想不到“安全”二字。连这点事都想不到，那么，打起仗来中断联系还不全连覆灭。过去讲连长连长半个皇上，现在简直像半个娘娘，甚至连个娘娘都不如，芝麻大点事也要请示报告，长此以往下级的功能那不都退化了。
洪韧刚在连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想着想着，还是有点想开了。
教导员对自己严要求，是为了自己好，听到反映当然要抓住不放，况且批评都在理，自己不应该钻牛角尖了。现在，头等大事是集中精力把路修好，路修不好，说什么也没用。
晚上召开副班长以上人员参加连务会，洪韧刚传达营会议精神，突出强调了一点：“营里完全同意我们的既定计划，大家鼓足干劲，加快进度，力争抢在前面。”然后，明天让每班悄悄留下一个最能干的人下山打炮眼，能打多少打多少，但不装炮。其余人参加营里动员大会，炊事班也要去顶数，路上口号要喊得震一点，会前歌声也要唱得响一些。副连长主动提出他带人下山打炮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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