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在家打扫清理,打开抽屉,突然看到一只崭新的却又颇有些年头的毛笔静静的躺在角落里。我拿起毛笔仔细端详着,棕色的笔身上没有任何装饰,光洁而朴素,定睛一看,竹子做的笔杆上刻了几个遒劲有力的小字:川山坪毛笔厂。笔端套着一个白色的塑料笔套,我抽开笔套,褐色的狼毫饱满而坚挺,仿佛岁月未曾侵蚀过它的身体。算起来,这只毛笔陪伴了我二十多年,每次看到它,总让我想起我的书法老师。
刚进农校时,我的钢笔字还写得很烂,毛笔字稍微好一丁点儿,因为我爸爸是我的书法启蒙老师。读小学时,他教过我怎么写毛笔字。我只学过一点楷书,最简单的握笔,起笔,运笔,收笔,都是爸爸教我的。而那时,我们没有专门的书法老师,无非是语文老师发给我们每人一本毛笔字帖,我们便照着葫芦画瓢。至于写出来的毛笔字,从来都是拿不上台面的,只是交作业应付老师罢了。
十六岁那年,学校破天荒的给我们开了一期书法课,而且是一位鼎鼎大名的书法老师。这一期书法课对于穷乡僻壤的学校,对于我们,无疑是非常珍贵的。因为那时,我们的教育体系在乎的是基础文化课和专业课,而书法课对于我们这种农校的学子来说,就显得很奢侈了,毕竟我们不是艺术学校的,学书法当不了饭吃。学校居然给我们开了一期“无用”的书法课,简直是非常宠爱我们这班骄子了。
我们的书法老师姓周,是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头,大约六七十岁,外表看起来有些严肃和高冷,不爱笑,也不爱多说话,像一个石头雕的人物似的。他是我们当地有名的书法家,桃李满天下。可能由于常年练习书法,在艺术殿堂里浸染得久了,周老师虽然看起来已不再年轻,满脸的皱褶,身板也渐渐微驼,可是他的一举一动就像他的墨宝一样飘逸不凡,颇有些宋唐遗风的味道。
尽管他早已到了退休年龄,但学校依然聘请了他为我们授课,而他也一刻不能闲下来,整天忙着他的书法和根雕艺术,却不像一个普通的退休老人那样遛鸟听收音机来打发时日。
周老师的课很生动,在我们眼里,书法课就像旅游一样充满新奇,绝没有高等数学课那般枯燥无味。每周一节的书法课,我们像盼星星月亮似的期待。很多没有一点基础的同学都不禁喜欢上了书法。晚自习时间,同学们个个拿了毛笔墨汁白纸,在桌上练习书法,俨然一幅要变身书法家的模样。我们系的主任看到后直摇头,好像我们不务正业似的。
一学期的书法课像闪电一样结束了,我们还意犹未尽。周老师给我们上最后一堂课时,我们都有些恋恋不舍。多么轻松愉悦的课堂呀,最重要的是只有在书法课上,我才感觉到自己原来也可以像一个高雅的文人墨客一般清尘脱俗。可是学校不给继续开了,毕竟我们专业是学特种养殖的,不是学书法的。那期的书法课就像学校发给我们每人一个棒棒糖,我们尝到甜头后,学校又给收回去了。
最后一节课时,周老师给我们每个同学写了一幅字,留作纪念。他把白色的宣纸贴在黑板上,一挥而就就是一幅幅墨宝。落款处,他写上自己的笔名:石人,并盖上一个红红的印章。那纸上的红章就像一颗红彤彤跳动的心。我依稀记得周老师给我写的是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我当宝贝似的拿回家后,经常给人炫耀,你看这是书法家的字呢,而且还是我们老师,说完,仿佛我跟艺术跟书法家沾亲带故了一般。
原以为,我们和周老师就此结束了师生之缘。可是后来,我们班好几个女生主动找到了周老师家里,继续拜师学艺,成了周老师的得意门生。尤其是看到那几个女同学的书法突飞猛进,脱胎换骨后,我们班很多同学开始不淡定了,也纷纷去找周老师要他传授书法秘籍。
那时有个同桌的女同学约我一起去找周老师,我心里本是害羞的,这回有了伴一同前往,我的胆子便大了好多。听说周老师收了很多学生,家里都容不下了。我也有些担忧周老师还会不会收我们。
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我们到了周老师家里。那是我第一次进周老师的家。周老师的家并不大,三室两厅,不到百平米,除了自己住的那间和他女儿住的很小一间外,剩余的那间稍大的卧室便改成了书房,阳台也变成了练习书法的地方。书房正中央摆了一个长方形的桌子,有两米长的样子,比一般的桌子要高一些。桌子旁边有一个高高的书架,放了好些书籍,桌子附近还有一些根雕之类的艺术品。我一面偷偷的打量室内的陈设,一面等着伶牙俐齿的她和周老师交流。没想到同伴才说了一句,周老师一口就答应了。最关键的是周老师收了这么多学生,居然不收费!这对于我们这些并不富裕的学生来说简直就是福音呀!
可能正因为周老师的不收费和免费提供练习的毛边纸和墨汁吧,周老师收的学生越来越多,我们要排着班儿才能去他家。周老师的门口络绎不绝,细心的人们开始发觉,周老师收的几乎都是女学生,这让人不得不浮想联翩。连我们班的男生都开始“嫉妒”周老师的异性缘了,仿佛周老师就是一条大色狼。有些老师也好心提醒我们女生,千万不可留宿周老师家,要小心一点。这一点我倒不怕,我们都是三五成群的结伴而行,从没有单独去过,而且周老师的家门是敞开的,任何人都可以进去看看。不过,我们的师母倒是挺想得开的,从没担心过所谓的师生恋,但师母担心的是周老师的退休工资能负担得起这么多学生练字的费用吗?墨汁,毛边纸,以及高档宣纸等,都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师母是食堂里的员工,工资不高,周老师的经济来源也不多。听说她一度和周老师为此事闹意见,要周老师今后收的学生一定要收费。可是周老师还是没听。
在我们心里,周老师一直是毫无瑕疵的,是圣人一样的存在。只是有一天,周老师和往常不一样了。那天我和同伴一起去周老师家练习书法,周老师当场示范一遍给我们看后,像往常一样站在我们旁边,检查我们写的毛笔字,以便纠正我们书写的错误。平时,纠正完后,周老师就忙他自己的事去了。周老师和我们说话的次数很少,基本上都是我们临摹他的帖,他忙他的根雕,我们练我们的字。而那一次,当我们写的时候,周老师站到了我们身体的正后方,他把左手按在我们的胸口下方,示意我们不要驼背,右手握着我们的手一笔一划的写。这一举止让我们异常不舒服,可是我们都不敢吭声。直到有一个胆子大的女生提出了异议,她悄悄给周老师写了一封信。至那之后,周老师再也没有握过我们的手了。
后来,我们的业余生活变得越来越丰富,就没去周老师家练书法了。我们和周老师的联系几乎没有了。我于书法的热爱也逐渐被文工团和校园广播的业余爱好所替代。
记得毕业后有一次我因有事要回一次母校,路上遇到好久不见的周老师,我和他打了个招呼。我正愁着不知道该住在哪儿,学校已经没有我们的床铺,也没有分配给我住的地方。周老师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事,问我找好住的地方了吗?我说还没有。他又说,你找不到地方住就来我家吧。我女儿不在家,你可以住她的房间。我点头答应。
在母校办完事后,已是傍晚时分,回老家的车已经错过。我仿佛举目无亲,偌大的一个学校,竟然找不到我可以暂歇的地方。虽然才刚刚毕业,却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没有一个认识的同学可以让我借宿,也没有一个让我有勇气去麻烦她们的老师。在校园里徘徊良久,不知所措。一想到周老师临走前说的可以去他家住,我想再也没有好的住处,便硬着头皮去了他家。
来到周老师家后,他给我安排了他女儿住的房间,然后对我说,你师母前几天回娘家了,我也有点事要出去一下,今晚就你一个人住,学校治安不错,你就放心住吧。说完,他就一个人出去了。我关上房门,上好锁扣,一夜睡得很是香甜,仿佛睡在自己家里一样。
次日临走时,我想起周老师曾介绍过川山坪毛笔厂出产的毛笔,价格实惠,质量又好,实是我们学生的最爱。于是我从周老师处买了两只毛笔,总共才几元钱。有一只写了很多年都没坏,还有一只崭新的就一直放在我抽屉里没动。
那一次,便是我和周老师的最后一面。多年前,听说周老师七十大寿,我没能去,也不敢给他打电话庆生。又隔了不知多少年,突然听同学提起周老师早已病逝,我心里黯然神伤。那个并不亲密却刻在了我心里的老师,那个外表像石头一样冰冷,内心却像印泥一样柔软的老师,就那样消失在了时光里,甚至来不及跟他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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