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王在单位累了一天,六点多蹬着自行车回到家,疲惫不堪,他是个铁路工人,天天风吹日晒的。媳妇儿在准备晚饭,电视哇啦哇啦的响,儿子在看动画片。他换掉铁路工作服,到楼下小卖铺喝瓶啤酒凉快一下,正好碰见几个邻居在聊闲天。
“……你说这世道咋说变就变了啊。”老王一听又来话题了,就提溜两瓶啤酒凑了过去。
“前几天孩子说要买鞋,我本来想着去早市儿上买双得了,小孩子也不讲究,可孩子相不中,非让去永安商场里看看,那里面新开了家叫啥耐克的店,孩子看上了非要,不买不叫走,我一问,乖乖嘞一双旅游鞋就400多,顶我半个月工资了都。”
老王拿起子起开酒瓶,顺手把瓶盖扔到小卖铺门口的纸箱里。
“哎,现在这房子是越来越贵,越来越买不起了,以前咱那时候,还都是单位分房,不管咋着都会有个窝,现在这么一弄,房价蹭蹭涨,咱这一直住老房子倒没啥,无所谓,住惯了,可以后孩子结婚咋弄。”
老王喝了几口啤酒,抬头看了看自己家的窗户,前几天儿子说纱窗烂了,光进蚊子,刚换的窗纱,白不呲咧的和黑红的楼面显得格格不入。
“你一说房子这事儿,那可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啊。以前都说城市好,干啥都方便,以前我回老家他们都羡慕我,说你这进城当工人了,多好,也不用种地了,也住楼房了,他们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还在村里住小平房呢,现在可倒好,老家让占地了,开发商盖了楼,按人头分房,不管大人小孩是个人都分两套,这以后可算中了,不光不用种地了,啥都不用干了,就收收租子都够活着了,一辈子都不用忙活了。”
“那你老小子不是赚了,说,分了几套。”
“我分个球,俺家户口没在老家,啥都没有俺家的份。你说说,都是老老实实干活的人,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老王举起酒瓶咚咚咚喝了几大口,皱了皱眉。
“老李他们单位大裁员的事听说了吗,咱们当年上班都是听分配,接了老爷子的班,国家让我去哪我去哪,让我干啥我干啥,咱可都是踏踏实实干活给国家做贡献的老实人啊。现在可好,给单位干了半辈子的活儿,用的差不多了再被一脚踹走了,说叫啥体制改革,你说咱这么大年纪了,指望守着这一门儿手艺吃一辈子呢,上哪找活儿养活一大家子去啊。这种事可千万别轮到咱们头上啊。”
老王努劲儿用牙又咬开了瓶啤酒,闷了一大口。
“还是过去好,都活在条条框框里,这么多年了,每天都那样的生活咱们都这么过来的,都习惯了。现在这社会啊,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太快了。”
老王听到这儿,一仰头喝干了酒,叹了口气往家走。
上楼梯的时候,老王在楼道窗户口停了下来,眺了眺对面新建的大高楼在夕阳的映照下愈发刺眼,他觉得胃里的啤酒在翻腾。
2
安刚刚熬好了锅粥,调好了一碟子肺片,还有个菜马上出锅,酸辣土豆丝,她知道,老王就好这口。
她把菜端上桌,喊儿子盛饭,儿子老是看电视,跟邻居那谁家的孩子根本没法比,人家小孩儿写完作业就看书,还知道帮家长干点儿家务。
儿子盛了三碗粥,眼睛还是离不开电视里的动画片,老王也推门进来,看到儿子心不在焉的,劈头就问:“作业写完了没。”
没等儿子回答,安瞥了老王一眼:“早就写完了,你儿子天天回家先写作业你又不是不知道。”
“咱单位这批下岗人员里面有我啊,买断工龄也就那么几个钱,啥都干不了,你说说,辛辛苦苦干了半辈子了,说让走就得走,以后日子咋过啊。”安说。
“你让我说,我能说出来点儿啥,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断了营生,一大家子都去喝西北风去?这么多年就会这一门手艺,干别的也干不了啊,我是不想让你摆小摊啥的,咱也不是干的了那活的人啊。”
“那咋弄啊,太愁人了,光俺工班就直接砍掉了一半,让这些人都去哪儿啊。”
“哎,也不是光咱家这样,你不也说,这么多人呢,也不是都有门路。你也不用愁,我不还上着班呢嘛,够活着,你这几年也够辛苦的了,还得上班还得看孩子,正好,先歇一段时间再说。”
“孩子也是他姥姥奶奶看得多,要不是老人帮着看,我根本忙不过来。”
“嗯,反正你也挺辛苦的,天天跟着下工地,还拖着老腰伤,先在家歇两年,到时候再说,还年轻着呢。”
“都四十了,也就你看我还年轻吧。”
“俗话说得好,女人四十一朵花嘛。”
“屁,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就豆腐渣了。”
晚上,安听着老王轻轻的鼾声,凑着台灯给儿子打毛裤,快入秋了,到时候再打就太赶了。哎,以后就真成家庭妇女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天天围着锅台转,围着儿子老公转了。前几年老杜他媳妇儿就拉着我跟她一块儿卖安利,过几天再去找找她?就自己这笨嘴拙舌的估计也卖不出去,要不找地儿卖卖保险?听说有人靠这玩意儿也发家致富了,不过这也得靠嘴说,太难,哎,到时候再说吧。安打着毛裤,脑子也不闲,胡思乱想着。
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记了下针数,关了台灯,听着楼下夜市隐约的觥筹交错声,沉沉的睡了。
3
小王从记事起,就知道他爷爷姥爷爸爸妈妈都是或曾经是铁路工人,是光荣的工人阶级,奶奶家住在离铁道不远的地方,他在奶奶家住的时候,最喜欢缠着奶奶带他去铁道旁看火车,绿皮的,油罐的,哪怕是煤车,他都能看的津津有味,车在眼前飞驰,他就能笑,直到车呜呜的消失在视线中,然后必须得到奶奶的承诺,明天还来,他才恋恋不舍的回家,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知道了这些铁轨,火车,都是工人们造出来的。他也时常跟着爸爸去跟同事们吃饭,酒到酣从他们大人经常会吼几句“咱们工人有力量”,这些铿锵有力的曲调从他们五音不全的口中唱出来别有一番滋味,那时的他,感觉工人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不光会修火车修铁路,简直是万能的,家里房子的装修就是他爸爸和几个同事一起干的,天天去楼下同时装修的那家偷师,然后就能活学活用,简直太神奇。小王小时候也有很多玩具,但他最喜欢爸爸的工具包,螺丝刀锤子对他的吸引力超过了玩具汽车玩具枪,他也曾暗暗立志,长大也要成为一名光荣的工人阶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好像渐渐不去上班了,从爸爸妈妈的交谈中小王听见了只言片语,下岗,买断,改革。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好像就是说妈妈可以不上班了,小王心理想,不上班多好,我还不想上学呢。
小王渐渐长大,他也渐渐明白了下岗是什么意思,虽然生活没有太受影响,可看着妈妈天天奔波忙碌,爸爸在苟延残喘的单位苟延残喘着,仿佛小时候的欢笑变成了一场梦,每个人都在为生计奔忙,工人阶级好像也失去了以往的光彩,反倒是大家好像不约而同的变得金钱至上,话题中总是避免不了谁谁又买新房了,谁谁又添新车了,钱仿佛成了唯一谈资。
小王慢慢明白了老王,也慢慢明白了像老王那样的一大批同命相连的人,他的老同事老工友老伙计,他们都像是被时代抛弃的人,他们和他们父辈的命,都和这些大型国有单位连在了一起,这种打击,完全不是歌里唱的那样“只不过是从头再来”,而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的谈资还会是老单位,会是以前的单位,会是他们以前共同拥有但却永远回不去的青葱岁月。
小王这一群九零初的工人子弟其实和老王这群六零中的工人主体是一样的,他们都坚信工人阶级能靠双手塑造美好的生活,他们也同样接受了浪漫主义的教育,本想浪漫的活着,但却被生活狠狠地开了一枪,打碎了浪漫主义情怀,也打碎了理想,他们这两代人,生于理想,死于诱惑。
老王现阶段的理想是小王能继续下去他少年时的理想,而小王,也在努力的将老王的理想继承下去,心甘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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