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星星的人

一场梦，令我想起很久之前的一段往事。那时我还年幼。

这个秋天可能是假的

村口有一棵据说上百年历史的老槐树，我看怎么也不像，至少有一千年才是，毕竟其枝繁叶茂，树根盘绕占据整个豁口，夜间乍一看如同奇怪的庞然大物。路过之人纷纷赞誉此树，不过他们说距树不远处的土坯房真煞风景。倒不是这所年代久远的房子伤了大雅，而是房屋里那个数星星的怪人。

自我出生，他就在这里，村里的人都叫他疯子。其人所疯之处便在于但凡星空闪烁的季节，他就会端出一张小板凳坐在夜空下，手上拿把蒲扇，嘴里叨叨有词，走近一听，好家伙原来正在数数。你问他数什么，他说：“星星啊！”

“你为什么要数星星呢？”

“漂亮！”

听此答案，问话人笑着离开。

傍晚的天空蓝得剔透，数星星的人早已在外等候。他已经老得剩下一把枯柴骨，说话含糊不清，念起数字倒格外清晰。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短袖衬衫，领上的两颗扣没有系上，露出脖颈上包着发黄薄皮的四根瘦骨，看起来仿佛那骨头像会折断一般。

我坐在爸爸的板车上从树旁绕过，途径他家门口：“爸爸，他又在数星星。”

爸爸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一轮浅月含羞半露：“傻孩子，这会儿还没星星呢。”

“嗯。”我笑着向他招手：“爷爷，今晚会有多少颗星星？”

他露出和蔼的笑容，左手一伸。我依模学样，有些沮丧道：“只有五颗啊。”

他没说话，忽然唱起了戏曲：“林家的小子，俊俏的哥儿啊.......”

我和爸爸走远了。我听到歌声仰望着父亲道：“他会唱歌？真好听！我也是林家的小子呢。”

爸爸笑着说：“你是邻家的小子，邻居的邻。”

“他唱的到底是林家的小子还是邻居家的小子？”

“你想知道就去问他。”爸爸仍是笑着。

这里其实有很多人

实际上，对于孩子靠近一个疯子，许多家长都不赞成，可是父亲并没有阻止我，而是鼓励我与他交流。他告诉我说：“那个爷爷是个有趣的人，你和他说话会有很多料想不到的事。疯子有时候并不可怕，你要自己去发现。”

天渐渐黑下来，被白天遮饰的星星在黑夜里变得活跃与兴奋，如果不仔细地看，它们甚至能拥抱成一团。同一片星空下，多数人在忙碌，而他正沉醉于自己与星星的世界，我则是忐忑不安的。

“四十五，四十六......”声音缓慢，沉重浑浊的音调透露岁月的沧桑，仿佛他口中数的不是数字，而是千千万万个流逝了的日夜。

我蹲在他身旁，撑着脑袋看他。他旁若无人，夏风吹动着他硕大的裤脚，里面如棍木粗细地腿微微露出，偶尔飞过一两只蚊虫，他拎起蒲扇就往身上拍打，好似这样就能把蚊子拍死，他继续数着。实际上他比想象中更瘦，好比新生树木的枝丫，除了那层皮能稍微掩饰一下，他看起来弱不禁风。

他咳了咳嗓子。

“爷爷，你为什么要数星星？”

“漂亮（piaoliang）。”

“缥缈？”

“飘忽不定。”他说：“它们会动。每天都不一样。”

“为什么要数啊？”

他看了我一眼，唱起曲调：“林家的小子，俊俏的哥儿，天上的星星啊，闪烁个不定。想你哟，想你安安心~”

“那颗星星和那颗星星是一对好朋友。”他指着天空一边比划一边耐心的对我说，声音含糊，我尽力听明白。他说：“有时候他们会打一架，有时候他们会抱在一起，有时候忽然不见了！不见了，就像她不见了。”他说着忽然情绪高昂，泪流满面，像个小孩子对我说：“她不见了，她不见了。她刚刚还在那里。”指着天空上的星星。

年幼的我初见这种情形顿时手无举措，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是男的还是女的。”我心想。

他焦虑着不知该怎么才好，拿起板凳蹒跚地往屋子里走。箱几上竖着一个年轻女子的遗像，脸庞圆大，头发挽在一起盘了起来，两鬓留着碎发，眼睛炯炯有神地看向前方，嘴巴微微咧开，笑得神采飞扬。

他对着遗像说：“你不见了。你去哪了？”

我想也许这就是他的日常，每天晚上数星星，数完星星对着遗像喃喃自语。

他时而清醒时而疯癫。他抚摸着遗像说：

“这颗星星，我握不住也永远数不清。她不见了。”

她不见了，声音像遥远的叹息，像梦魇一般把我纠缠。“叮叮”手机铃声响起，我拿起手机，睡眼朦胧，她说：“醒了，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