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给女子们缠脚是惠棋精神上的困顿，而让她心神不宁的最大敌人是物质的困乏。饥饿像窜进身体的野狼，撞得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都头晕眼花。
她带着女子们在山里挖野菜，女子们像兔子一样窜来窜去，找到一株野菜蹦得三尺高。女子们翻了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她在后面喘着粗气，怎么使劲也跟不上。蹄子似的小脚一点都不好使，手脚并用地爬上山坡，如同一只孱弱的小羊羔。
她带着女子们在月光地里拾麦穗，趴到地面上也捡不到一半截被遗忘的麦穗。女子们连蹦带跳穿梭在田间地头，捧了一草帽的麦穗，笑哈哈地朝她走来。她从来没见过如此灿烂的笑容，麻花辫子在脑后甩来甩去，眼睛闪着亮光，一双脚板踩过满是土疙瘩的土地，稳稳当当，从不会绊倒。她自己的童年，哪有过开心的笑容？整天扶着墙，小心翼翼地踩下每一脚，痛像电流一样击中身体，伴着眼泪和哭泣声，等到双脚麻木、结茧。她童年从来没有像孩子一样大胆蹦跳过，脚一离地不是前仰就是后翻，地里的土疙瘩像是拿着武器的卫兵，拽着她的脚挪不动，被骂懒女子是常有的事。
惠棋坐在田埂上，心想：野兔前腿短，后腿长，旱癞的腿短短胖胖，都是老天爷造作的。老天爷造作的是自然最好的。人不也一样吗？女人生来就有一双会长大的脚，为什么长大的脚就不对了？那不跟身体长大一回事吗？女人身材不长是要命的麻烦，女人脚就是不能让长。讲不通啊。女人长一双大脚板也没什么不好，能蹦能跳，干活利索，何必受缠脚的疼痛？女子们不缠就不缠吧，只要活得健健康康，有的吃，有的穿，比什么都强。
“娘，看！今天可有收获呢！”
“女子能干，娘给你们烙荠菜馍馍。”
回到家烙馍馍是孩子们最开心的事。他们大半夜爬起来，守在锅边。惠棋捣碎了荠菜叶，舀了一勺麦麸倒在绿色的汁水里。她搅拌着，让每一片麦麸都沾上碎荠菜。等锅热了，手抓起一团，在手掌里拍打成薄薄的圆形，顺着锅边“哧溜”放下去，冒起一股热气。孩子们争着抢着嗅着香喷喷的气味，好像气味就能让他们的饥饿减少一半。
第一个荠菜馍馍出锅了。惠棋打退了孩子们伸过来的手，拿起馍，放进一个精致的小盘子。她点上一柱香，两只蜡烛，恭恭敬敬地把盘子呈上。接着，她跪倒在地，磕三次头，开始了她点祷告：
灶王爷在上，我来还愿来了。新烙好的锅盔，就记着给灶王爷您端上来。灶王爷显灵，灶王爷显灵，保佑我们一家子和和气气过日子啊！
孩子们已经快等不及了，舔着嘴唇，盯着灶王爷的“锅盔”。惠棋说十五分钟后才能吃灶王爷的仙饼，沾沾灵气。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吃下了十来个饼，留了三个给男人吃。她拿手指在舌头上舔了一下，把锅里掉的馍渣渣一点一点粘起来，送进嘴里。她心想：今儿十五，是个还愿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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