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下楼吃烧烤。
是四川人开的店子,窄而长,勉强能放下两张小桌,烤架后面就是一扇门,一张床。
男人跟我差不多高,没有到一米六,脸膛红红,穿黑色棉衣,袖口被油渍蹭得发亮。
女人高出他一截,长发扎成马尾,不化妆,兜一身围裙,还没进店,就听到她用方言朗声问,“吃炒饭还是串?”
我们点了两串虾,一把牛肉,八串小黄鱼,刚刚去超市买了一瓶果酒,跟老板要了两只纸杯,各自兑着江小白喝了一杯。
肉是腌制过的,小黄鱼的腹部被剖开,竹签穿过背上的皮,烤出白色膏脂,鲜嫩,多刺,却很香。喝完酒,头脑有点不清醒,觉得外面星月混沌,草丛中不知名昆虫的叫声也格外响亮。
一个男人骑着电驴来了,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把黑夜划出一道细痕,下车,也不说话,斜斜靠在车的座椅上,抽一支烟,他是给店子送外卖的。
老板娘又问,
“来不来跟我们吃一点嘛?”
那男人说,不了,刚刚在家里煮了面。
外卖送走之后,店子沉寂下来,两人在我们身后的小桌上摆了一盆煮好的豆皮黄鱼,一瓶啤酒,两副碗筷,沉默着吃饭。
鱼只有两条,豆皮跟糟辣子煮在一起,堆成了一个小山尖,我们两桌人,一前一后,吃得鼻尖冒汗,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长久的沉默里,我迸发出突如其来的饥饿感,和一点点心虚。
光顾过很多餐饮店子,都像这样,是夫妻店。
两个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工作、生活在一起,家也安在店子里面,常常是楼下店面,沿着小楼梯上去,就能看见床铺和被褥。
夫与妻,白天睡觉,做爱,吃饭,洗澡,送小孩上学放学,尽力辅导作业,傍晚开店,日复一日把食物做好,递给客人或是外卖员。
而后是长长久久的沉默,几十年,话语就像从一个容积有限的袋子里不断往外面掏东西,掏到穷尽,掏到空,于是跌入喑哑状态,用行动交流,熟稔得像小动物一样,碰碰脸颊,摆摆尾巴,就能完全知晓对方的意思。
临走的时候看到女人坐在院落里看星星,遥远的垂直距离里,星星剧烈闪动,男人坐在店子里抽烟。总觉得他们像是变成一个人了,连快乐悲伤的频率和内容都是相同的,用一模一样的轨迹生活,同一款洗发水沐浴露,同一支牙膏,吃同一顿饭,烤出同样滋味的食物,生一个一人一半骨血的小孩,以同样的速度栽进衰老里。
这样的关系充实到让人觉得略微不适。
陈升唱过一首歌,《不再让你孤单》,里面不停地唱“我不再让你孤单”,可人类有时候是需要孤单的,这个词不一定是全然的贬义词,它跟自由类似,跟独处接近,是一把一把需要自我消磨的时间和心绪溶解后又凝固起来的酸而甜的东西,人们需要孤单,就像需要疼痛一样,让人感知到自己作为个体而存在。
扫过码,听见女人说,“41块,给你抹零,40块就行了”。
我点进付款界面,微信名就是店名,头像是坐在面包车里,戴墨镜的男人的自拍,那是她的男人,是孩子的父亲,是店面的合伙人,是终生相爱依偎的伴侣,也是她自己。
文/田可乐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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