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镇发生在青云山绕山的一周。流芳河潺潺地在小镇中蜿蜒而过。四季芳菲不歇,草木荣茂,皆源自这河水的滋养。百年以来,这里民风淳朴,小镇居民世代行止谨小慎微,流芳镇因有良好的名声而与她的名字相得益彰。
小镇文工团里正一派忙碌的景象。乐器声铿锵起伏,在空气里荡漾起时快时慢时激烈时轻缓的波浪。团长正眉头深皱,目光紧锁着戏台上的一双男女。
一会儿,团长冲着那女孩道:“柳芸,注意你的目光与项王的交流,这么生硬,仿佛与他无关似的!”
台子上的姑娘低低应了声,略一思索,遂把眉峰轻抬,眼神幽幽地向那男子漫去。
团长又道:“华青,你感情不到位。眼神!眼神!”
男子便又匆忙找寻柳芸的目光。太紧张的缘故,忘了迈出脚下的步子。一下子,节奏和步调全乱了。
团长泄了气似的,大喊:“停——”。台上二人顿时全身卸下,都暗自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团长登上台来,颜色肃正,道:“再过一个月,《霸王别姬》就要公演了。你们知道这场演出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县里面决定是否给我团里一笔文化发展基金!这对团里二十多号人而言,意义多重大!而且,对于个人,县里面还给予了一个提升的名额。”他把目光转向华青:“华青,你是咱们团里面最有希望的,你来团里三年了,从刚开始跑龙套到现在挑大梁,你做出的努力和成绩,大家都是明眼人,看得一清二楚。但是要想进县里去,总是要有个名义的。演好了,上去了,名正言顺,谁都得心服口服,是不是。”完了又对柳芸道:“小柳,你初来乍到,就让你挑这么重的担子,确实是难为你……但是没有办法,原本饰演虞姬的秦桢年龄大了,嫁人生子去了……她在团里啊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她这一走,这个角色在团里再无适宜人选,一直空缺着。好不容易盼到你来,好好努力,你年龄还小,前途无量,姑娘。”
华青和柳芸受了这一顿软硬兼施的训话,刚卸下的气力又提了起来,都感觉肩头上又重了好几分,不免更加神色惶惑了。
团长见二人脸色,心知适可而止,撩下一句话:“你们俩自己多多排练,找找感觉,把默契培养出来。”而后离开。
剩得华青与柳芸面面相觑。华青见姑娘愁容不展,楚楚可怜模样,有些不忍,安慰道:“你也别急,好歹也还有两个月,我们一起努力。以前我和秦桢也遇见这种紧急演出的情况……但每每到了最后,总能顺利过关,不相信吧?嘿,秦桢每每都说我命好。”
柳芸感激地望向他,又留些许犹疑:“真能演好么?”
华青马上递给姑娘一个坚定的眼神:“能。”
二人顿觉得有股勇气流入心里,相对一笑。
说罢,两人都使足了气力,紧锣密鼓地排练起来。忘了晨昏。柳芸来团里的日子不长,对剧目也生分。华青常常给柳芸讲剧本。
“为什么虞姬非要一死不可呢?”
“因为她知道项王没有活路了。”
“她为什么不可以保留自己呢?即使项王会一死?”
“这就是真爱吧。直教人生死相许。”
“生死相许……就是同生共死么?喔,那我懂了。”
休息的空隙,他们坐在帘幕低垂的台边,柳芸垂到台边的腿一荡一荡,丝毫没有心机的模样。他们轻快地讨论剧本,讨论剧中人物关系微妙的进展,感情的辗转升华。渐渐地没有边际地说到生活的琐碎,他说给她小镇里的趣事儿,讲他饲养的小鸭怎样啄食了邻家一整畦菜地,讲洗衣的时候被谁在后面大喝一声,惊得扑通掉进流芳河里。她听得眼睛都瞪圆了,咯咯地笑个不停。而她给他讲自己喜爱读的书,讲童年时迷惑的传说和美丽的幻想。他也渐渐知晓柳芸身世:这个来自外乡的女孩,跟着单身的母亲一直四下流离,至流芳镇不久,母亲因病离世,剩她孑然一身。她说起过去的时候,眉峰聚起,星眸黯淡下去,托着腮,眼神飘向神秘不可知的远方。
“你说为什么,我妈妈,竟然……没有后悔?她一直在走之前,也没有过怨言。”
“她是太喜欢你父亲了吧。”
“值得用一生么?”
“也许……”
“唉……”
他心里一寸一寸地怜惜她。从每一个表情细小的变化开始,挂念到变天时她是否记得添衣;吃饭的时候,一丁点肉星也拨到她碗里。
所以大多数时间,柳芸是快乐的。人一旦快乐时,便逐渐忘记了眼下孤单的萧索和冷清。她的笑声时时荡漾在文工团里,那样轻快的,像春天里四下奔走的暖风,像流芳河水流畅不息的前涌。但同时她也是忧愁的,总好象心里缺了一些什么,又总好象有一团解不开的麻,一丝一线地缠啊缠啊……为何幽思染眉梢,是也知晓不知晓?这如花的年龄啊!
排练愈发收不了势,不舍昼夜。团长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他看见了他们神速地进步着,舞台上一颦一笑,一转身一回眸,都那样欲言又止,千折百回啊!就仿佛千年前的恋情犹然未死,活生生地在面前发生。团长被他们飞蛾扑火般的努力感动了,他勒令二人适当休息,保重身体,二人反而都坚决不肯了,每天偷偷地排练到深夜。他们对排练是那样空前的期待啊。他回家夜晚卧在床上,辗转反侧:天怎么还没亮?她的桌头常常一灯如豆点到明。他们仿佛不知疲倦,什么是疲倦啊!他们几乎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和对方的血管里,流动着滚烫的热浪,奔涌不息地前进着。项王,虞姬!告别前的秒秒分分,怎舍得片刻离分?
他消瘦了。她也越发单薄。有的时候,他的汗水滴到她的手上,她的心就会悄悄扯得生疼。她望着他,那眼神悱恻绵长,剪不断,理还乱地将他生生缠绕。他们终于懂得什么是直到相思了无益。夜阑人寂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他终于忍不住说:“柳芸,你瘦了。”
她一笑:“你也是。”
“好好照顾自己。”同时出口,两人心头都轰然一震!
她双颊绯红,咬着唇低下头。半明半昧的灯光下,她那样美,美得像一个模糊的梦。这是柳芸,还是虞姬?不管她是谁,她都是我的,都是我的!……他呼喊着,心笙摇荡。他确定是这样,一定是!他仿佛受了莫大的鼓舞,猛地俯下头吻住她,像等不及要燃烧的火。她热烈地回应他,仿佛要融化在他怀里。这一吻,好象等了一生一世那么长啊……
二人日夜相对相知,一月余滑过,只如瞬息。终于到了《霸王别姬》公演的日子。
盛装的虞姬踏着莲步款款出场。只见她乌发松挽,鬓发如云。胭脂衬双颊,不胜娇羞模样。绛唇轻轻点成,暂引樱桃破。
项王看得不觉痴了。
虞姬一回身,长袖如水,眼波流转,似在盈盈询问:王,你可爱虞姬?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够了呵,真够了。我这一生最大的成功与福祉,便是邀得你的真宠。虞姬的明眸渐渐水雾拢聚。王……虞姬,虞姬也一样舍不得你。只是这离别,真个是迫在眉睫。
王,且让虞姬为你舞剑,以解王忧……她挥去泪意,展一个妩媚深长的笑靥,执青锋剑在手,跃身而起,光姿绰影弥漫半空,一舞惊鸿。
王,你听那歌声,啊,是《罗敷姐》。
这楚歌声,四面八方的楚歌声。难道,这周边已尽是楚地了么……这大势已去,天下已失!
他几近绝望地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怎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王!王!虞姬,虞姬愿与同归!
她怆然唱道:“汉兵将吾困,四下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怎聊生!”
他几近潸然:“只是你我恩爱一场,叫孤家怎能舍得?”
不舍啊……王,此刻,君心如此似我心!
“大王他把妾身恋,难舍难分泪涟涟。走向前抽出了青锋剑,顷刻一命染黄泉!”
虞姬拔剑如虹。倏——电光石火的刹那,刺穿她的胸膛!
轻轻地,轻轻地落入他怀,像蝴蝶栖息一样的收束。那令她无限依恋无限沉溺的宽大怀抱,温暖如昨。他望进她灵魂深处去!她嘴唇翕动,或许想说什么,说那不舍么?约定来生么?好象什么也不消说了。死在你怀里……她满足阖上眼,一串泪珠怦然滴碎。
良久的静默。死一般的安静。稍倾,观众们自碎落的眼泪中惊醒了,顿时掌声如雷。整个剧院沸腾了。
二人执手谢幕。再谢。而掌声仍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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