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黄天霸传奇
福庚改写
本书参照先父著名扬州评话艺人樊紫章先生所说扬州评话《施公案》记录稿重新构思改写而成,以慰先父在天之灵。
上部:飞镖黄天霸
第一章
一 姻缘擂 惹祸水
浩渺长江,夹带着千年泥沙、万代沉积物,日夜奔流。在她身边,出了多少历史人物?伟人,凡人,大人,小人……有的伟人不伟,凡人不凡,大人不大,小人不小;当代英雄后人咒,江洋大盗黎民尊……历史其实是面镜子,让现代人照看比较呢。
康熙年间,清王朝在中原刚站住脚,走向长治久安的鼎盛时期,江湖上反官府的绿林好汉仍是层出不穷。有的打着反清复明口号,有的只是劫富济贫、惩治贪官污吏,有的完全是无恶不作的歹徒,真是泥沙俱下,良莠不齐。一个春天的早晨,长江两岸垂柳被风吹绿,像姑娘的秀发,承受无数善男信女们的顶礼膜拜。评话先生一拍惊堂木,念道:“如今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可惜这位先生没到金山附近的擂台前看热闹,要不准吓得他屁滚尿流,时辰八字忘的干干净净!
这是座姻缘擂,用不着拼个你死我活。当地有位张姓豪富,老爷子名叫张德镖,武艺超群,外号人称穿山甲,早年开镖行赚了些钱,后来做生意又一帆风顺,家道竟撑起了几千万两银子。可是年迈无子,只生两个女儿,老大叫张桂兰,老二叫张桂凤,二人出世只差一年,可相貌不同,性格迥异,都出落得如花似玉。今年十六、七岁。有多少人前来做媒,全让老爷子给回绝了。是他想让她们晚婚么?不是的,哪个年头,女儿家十几岁还嫁不出去,就算是老姑娘,没脸见人了。那又是为什么呢?他想挑选。怎么个挑法?张德镖想了个怪主意——摆擂台,招揽各路英雄好汉,比武择婿。
桌面大的告示贴满镇江城,谁上台打姑娘一拳,得一只银元宝,踢姑娘一脚,赏一只金元宝,将姑娘撂倒在地,即可入赘招亲。告示还指明有几种人不打,一是和尚道士不打——姑娘还没有看破红尘,不打算出家修心;二是女人不打——老爷子大概不想让女儿搞同性恋;三是十六岁以下、三十五岁以上的不打;四是五官残缺或有其他残疾的人不打——这就未免框框条条太多了。不过镇江是水陆交通码头,从隋唐时漕运兴起,这座城市便成为南北漕运的咽喉要道。所以她又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唐以来朝廷均置镇海军,宋初改名镇江军,这便是镇江名字的由来。在这块地方打擂台,还不格外引人注目么?张老爷子算是找了个好场所。告示一出,一传十、十传百,有多少自认符合条件的年轻人都跃跃欲试——谁不想当张家女婿,人财两得呢?就是弄只金元宝、银元宝香香也挺美呀!因而近日来练武的越来越多,到处有人蹦蹦跳跳,挥拳踢腿。
这当口天色不早,太阳从长江里打了个滚,水淋淋湿漉漉的跳上半天空,擂台前广场上人山人海,一片嬉笑喧闹欢乐景象。
老百姓哪里知晓,这热闹的背后却暗场着杀机。江都县令施仕伦带领陈九等十名捕快,全数便衣正混杂在人群当中准备办案;镇江县令同样带领十名捕快,身着便衣,和江都县人一左一右,互相呼应。他们是在等待捉拿一名江洋大盗。这名大盗姓甚名谁?长啥模样?一概不知。此贼近来在扬州、镇江作案多起,全都是半夜奸杀高楼小姐,走时留下一枝纸扎的桃花,所以官方暂且称他为“一枝桃”。
当张老爷子向镇江县令张正荣申请时,这位县令说起来和他还有点亲戚关系,但怕惹出祸端,开始不敢答应,幸好施县令正在张县令处作客,商议如何捉拿“一枝桃”的难题,他仔细端详了俩姊妹的画像,不由一拍大腿道:“好极好极。这正是诱捕‘一枝桃’的良机,贵县何不爽快地答应下来。”
张县令疑惑地道:“施大人认为‘一枝桃’会来打擂?”
施县令点头道:“有这样两位美女守擂,‘一枝桃’这个淫贼能不来吗?”
张正荣看看施仕伦。这位江都县令虽然其貌不扬,却足智多谋,而且是正红旗满人,父亲在朝官拜镇海候,后台很硬,人们尊称他为“施公”。有他拍板,自己这个汉人县令还怕什么呢?如此这般,姻缘擂便顺利开张了。
擂台坐北朝南,像把打开的扇面子,并不高,顶多八尺。何以不搭高呢?擂台和戏台不一样,乡里草台班子唱戏,台越高越好,起码三丈六,远处人看得见,大花脸在台上一声吼,顺风能传三里路。擂台一高打的人就少了,因为会几套毛拳的,十个里边难得有个把两个能跳高。你跳不上去,总不好意思叫人家搬梯子吧?再道如果打不赢,三十六计走为上着,怎么往下跳呢?这样一来很多人就不上台了。所以擂台不在高,在于结实。这姻缘擂还装饰得顶像样子,四周围挂了一圈五彩球,后台进出口是大红绸缎绣花门帘。台两边一副对联,上联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下联是:无能到此莫上台。中间一块软匾,写着巴斗大四个金字:“强求不得”。又要拳又要缘,真有点麻烦哩!
门帘一掀,拍!跳出一位老人,周身玄色武装,配上白发银须,很有点气派。门帘后边还躲着两位千金,前边张桂兰,一身大红绣花武装;后跟张桂凤,上下一色碧绿。他们俩本该随老父亲一起跳上台去,可是桂兰在老爷子掀门帘当口,一看台下那么多人,便羞得止住了脚步。对这次打擂找丈夫,姑娘本不愿意——太难为情啦!被人家撂倒,还得做他老婆……可是父命难违。在那个年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何况老父亲早年丧妻,没有再娶,又当爹又当妈,把她们拉扯大,怎能让他有一丝不高兴呢?咬咬牙,就应了吧。可一见擂台下那么多人看热吵,心里又霍霍跳了。桂凤在身后直捣她——姐姐,出去嘛!她可不怕难为情。是皮厚?非也。姑娘虽比姐姐小了一岁,却完全像个小孩子,她觉得人多好玩的紧。至于会不会给人家打倒?打倒以后嫁给他怎么办?她根本不考虑。有谁能撂倒我桂凤姑娘?哼!这样的人怕还没有出世呢!真是麻天木地。
桂兰经不住她在后边捣,只得“啪!”跳出去。早已羞得满脸通红,配上这身武装,简直艳若桃花——红到一块去了。
桂凤紧跟着跳出,面带微笑。这笑既天真无邪,又有点洋洋自得,还略含几分讥讽味——笑得复杂笑得高级。台下顿时哄了起来。
“好啊!”
“简直像白娘娘、小青转世。跟看戏一样。”
“不是白娘娘,是红娘子。”
“瞧她长得多富态。衣裳崩得紧吞吞,睡上去一定弹性十足。”
“穿绿的丫头也不坏,小巧玲珑,像块翡翠,手捏重点怕要捏碎。哪位爷们有福气享受啊!”
这时张老爷子向台下拱拱手,大声言道:“南北英雄、东西好汉,地方诸位老伯老叔、各位爷们请了!小老古籍安东人氏,移民镇江东门外离城五十里,地名叫张家庄,小老姓张名德镖,膝下二女,在家学了几套毛拳,望诸位不可耻笑。今天摆此擂台,实在是无可奈何,因为小女终身未曾许配人家,并不是想压哪位拳师爷的面子。上台打擂的规矩,早有布告张贴,我不必再啰嗦,待我们行了大礼,即请各位英雄登台领教。”
老爷子说话时已有几个手下给点上了香烛,中间供着“月下老人”,两边耳台上两张条抬,一边放满了金元宝,一边放的是银元宝。老爷子说完话和两个女儿回身恭恭敬敬给月下老人磕了三个头。手下人顿时点炮奏乐,一阵吹打,几十挂鞭炮劈里啪啦劈里啪啦,放得烟雾腾腾。
张德镖朝台里一张圈椅上坐定,二姑娘桂凤立即蹦至台口,行了个端端上拜的礼,随即宣布打擂开始和今天怎么个打法。这原该姐姐说的,桂兰却说不出口,只得由妹子代劳了。你听听这声音简直跟银铃一般,又像是镇江的土特产——蛤蟆酥,刮拉蹦脆。
“小女张桂凤和姐姐桂兰在此摆擂台,还望各位拳师爷多多包涵。今天头一天,我和姐姐各打三位拳师,明天正式开擂,从辰时直打到申时。现在请姐姐先上。”
这丫头一手叉腰,一手挥来挥去,言语谦虚,神态中却含着一股傲气,完全像位老练的演说家。她说完又行了个礼,向姐姐一摆手,便轻巧地退到台后坐下。
张桂兰不得不出场了。姑娘佩服妹子这当口说话还那么有板有眼关门落栅,自己心里却像一团乱麻,又似这滚滚长江,波涛层迭。上来打擂的都是些什么人?谁将成为自己未来的终身依靠?他有武功却没有人品该怎么办呢?何况还得提防有个叫“一枝桃”的淫贼前来打擂,需配合官府将其擒获…… 姑娘翻掉英雄氅,向下一抱拳——不如打几套拳定定神,遮盖遮盖零乱的心绪。她走至台中央,霍地摆开架势,便伸拳踢腿。内行人一看便知是少林正宗,刚中寓柔,动如风,站如钟,重若泰山,轻似鸿毛。
台下响起了一片叫好声。这时东北角上却有个南京人不服气了:“入你妈!这黄毛丫头也想摆威风!她晓得镇江人爱吃豆腐,吃豆腐长大的人没力气,不敢跟她较量。她如果到我们南京夫子庙摆这个擂台,哼哼!不要别人打了,就是我兄弟这套拳法,手一抬,管叫她滚地龙!”
南京小伙只顾随嘴热说,可气坏了镇江本地人——
“老哥!”
“兄弟!”
“这个南京佬混账!把我们骂绝了,让我上去揍他。”
“我看不必。不如架他下子,把他架上台,让张家姑娘收拾这把贱骨头。”
“用得!”
于是你传我,我传他,一下哄起来了:“台上听着,有位南京英雄打擂来啰!”
张老爷子在台上听见,吓了一跳——怎么头一天打擂台,就惊动了南京朋友?他不由轻轻咳嗽一声,言道:“女儿,你要小心。”
桂兰应声:“是。”收住拳脚往下瞧。
不瞧也罢,一瞧把人牙都笑掉了。但见来人三十光景,头发胡桩子老老长,猛一看以为过了四十,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倒是乌黑油亮,相比之下,那件绸袍子像在油锅里汆过、灰堆里滚过。他手上捧了个木盘,一边摆着块砚台、黑墨、秃笔头子,一边是二十几个纸阄卷子——原来是位测字先生。他今天本是来骗几个钱的,姑娘一上台,大家都只顾着朝上望,谁也不想测字,这位南京先生便骂开了。想不到被骂上了台。
上台就上台!反正跑江湖学过些拳脚,拿手戏是地趟腿,专打姑娘下三路,万一小丫头大意失荆州,嘿嘿!……先生把小辫子往瓜皮帽里一扎,绸袍子向前后裤腰里一塞,木盘交给人家代管,便大踏步来到了台口,边跑边自己壮自己的胆:“大家让开,小心拳风把你们撂倒了,莫见怪啊!”
姑娘气得杏眼圆睁,喝道:“滚你的,你这叫花子相,不打!”
测字先生毫不示弱:“常言道,灵菩萨不在金装,真将军不在戎装,你家这个擂台比的是拳脚,我王大胆也不是到你家招亲,要梳妆打扮。”
“那你上台做什么?”
“让你长长见识,顺便弄顶元宝香香。”
张德镖在边上听见,又好气又好笑,叫女儿让他上来。今儿是头一天,又是头一个,要图吉利,无论什么人都得打。
我晓得上来,娘的,把个梯子放下来唦。你不会往上跳?我们当初学的是拳脚防身,不想到人家作案,没有学跳高。看,全是他的理!梯子放下来了,上唦。你倒比我急?你急你先上么。俗话说,心慌吃不得六大碗,跑马看不得《三国志》……
王大胆蹬蹬蹬蹬,终于爬上去了。台下群众这会儿全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由一阵大笑。南京人被笑得火冒三丈,喊声:“照打!”就是一个黑虎偷心。
桂兰一看,不好,瞧不起他死相,出手倒快。马上一个偏让。王大胆跟着来了个扫堂腿。姑娘“拍”一下跳开。王大胆暗道:“晦气,金元宝跳掉了。”原来他出拳是假,踢腿是真,黑虎偷心是虚,扫堂腿是实,急转一百八十度,是他练了好几年的拿手一招,想不到居然连姑娘的半点衣裳角也没扫着,使王大胆顿时又急又慌,便立即拳打脚踢,像拼命一般打了起来。姑娘不紧不慢,闪躲偏让,潇洒自如,直打得南京人气喘如牛,开始还一边打一边嘴里叽咕六咕,念着招式的名字,后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桂凤姑娘看得不耐烦起来。凭这德性还让他在台上拖延时间么?言道:“姐姐请歇息,我跟他玩下子。”一个垫步跳到南京人面前,乘他一脚飞来,左手一抬,托住他的脚后跟,右手一按脚面,道声:“去吧!”
“唿嚨通!”南京人应声像一袋沙包似地被惯到了台下,摔个半死。照说擂台并不高,姑娘只用了二分力,怎么会摔个半死呢?全怪他嘴臭,不得人缘。要是台下观众帮忙,一人出条膀子将他托一托,也不会吃这么大苦。可人们见他下来,不仅不托,反而“哗!”一起散开了,只听“嘭!”地一声,王大胆跌得人事不省。
有人担心:“怕是说大话把命送掉啰。”
“待我摸下他鼻子,看看有没有风?”
王大胆忽地睁开了眼睛。
“你没死哇?”
“入你妈!你还想戴孝帽子么?我是不高兴拿金元宝,自己跳下来的。在八仙拳中有一招,叫何仙姑软睡象牙床。”
“先生,你这牛皮真吹到天上去了。”
“吹牛皮?哼!今天这个擂台,恐怕也只有我王大胆敢上去耍几下子。特别那二丫头,不要看她长得小节节,人小力气大,心狠手辣。亏得我有内功,跌下来不要紧,你们诸位莫见气,上台同她交手不到一分钟,准给她掼得七零八碎!不相信试试,哪位能跟她过几招,我马上脱下裤子给你们打屁股。”
人们笑他太无自知之明,丢丑不拣好日期。旁边却激怒了一位过路英雄。谁呀?此人姓李名坤字公然,江湖人称“神弹子”;还有个活名,不大好听,有人喊他“半吊子”,杭州人叫“半儿不接”——就是做事不到家,常常让人哭笑不得。他其实是个周正人,从小父母双亡,为德胜镖行的总镖头李玉收养,成了他的二徒弟,跟半子差不多。今天押解一批镖车路过镇江,休息一天,逛逛金山,看到这姻缘擂,李二大爷原来并不想打,因为他对讨老婆不感兴趣,喜欢独来独往,自由自在;可经不住南京人测字先生的胡大热说,打从股拐子里来气——照你这么讲,这世上没人能胜张家姑娘了?我就上去露两手显显本领,好让一班老百姓打南京人屁股。说上就上,人群拥挤,怎么个上法呢?一个垫步够不着,请大家让开么?不必费这个事,半吊子有半吊子的办法——得罪了,且把人头当脚搭子,从人的头顶上过去。李二大爷翻掉英雄氅,往小镖师身上一丢,立即跳上一个人头,跟着“拍拍拍拍!”一口气从众人的头顶心跳上了擂台。
这班老百姓吓坏啦。阿噫喂!头皮踩碎啰。老哥,怎么不大疼呢?是啊,软绸绸的,像给棉花包碰了下子。输赢被人家跨了下马头,今年要晦气到头了!……说归说,眼看着这个半吊子从人头上轻而易举地窜上擂台,不由个个喊好,就凭这上擂台的功夫,便把南京人压趴了。王大胆却不服气:这个人看来学的是三十六着溜为上着的轻功,你们再瞧,打拳准没四两力气。大家说好,看你嘴硬,你不要溜,我们准备轮着打屁股呢。
李坤这当口已在擂台上站定。张桂凤把他一望,不由暗暗叫好。但见来人二十开外年纪,身高八尺,黑掺掺脸膛,两道泰山眉,一双豹子眼,大鼻梁,阔口。头上玄瑕包脑,打一个紫绒结,翘在眉心;上身玄缎短袄,下面玄缎兜裆大岔,薄底深帮抓地虎皮靴,巴掌宽皮挺带束紧腰间。皮口袋内装有若干大大小小的铁弹子,有一张弹弓插在肋下。此人相貌并不好看,可十分威武。二姑娘心里赞佩,嘴上却不歇低,朗声问道:“请教拳师尊姓大名,府上何地?姑老太不打无名鼠辈。”
李坤把她望望——丫头片子好大口气!可在我面前,你算钉头碰着铁头了。他洒笑道:“在下家住泰山隔壁峨眉山,姓山名山弟兄三。”
二姑娘听得咬住牙齿不好意思笑——我倒没见过这么个角儿,在山里绕来绕去绕不出来了。“好吧,山英雄,姑老太问你,是我先打你,还是你先打我?”
“当然我先打你。打擂打擂,总要我来打唦。等我打累了,才轮得着你。”
“能等你打累么?”姑娘撇了撇嘴,立即双手叉腰,挺胸而立,“亮招吧。”竟一点防备也没有。
李坤想,这丫头太狂,得使点绝招让台上台下见识见识。意到气到手脚到,只见李二大爷忽地左脚朝前,右脚在后,身子往下一矮,喝了声:“着!”认定姑娘肚子上便是一冲拳。可劲道不大,轻飘飘的,好像是闹着玩儿一般。
南京人的大话又来啦:“你们看你们看。我说吧!这一拳是跟我学的,叫黑虎偷心。可是首先方位就不准,打到肚子上去了。其次二两力气也没得,恭维他顶多一两五钱,替我拎草鞋也不要!”
这些老百姓一望,坏了,屁股打不成啦。其实他们大都是外行。桂凤姑娘一望却晓得不好,来人是位高手。何以见得?出手劲不大,却稳而又准,对方能招架,“扑!”马上膀条子就收回头,如果对方来不及,膀条子一硬,内力便到了拳头上,一下打中你,掼倒了叫你爬不起来。王大胆在江湖上学了点三脚猫,出拳劲道不小,用的是死劲,有出劲没有回劲,怎能同李二大爷比呢?
桂凤也就来得快,马上收拢身子,左手护胸,右手三个指头猛地伸向李坤的拳头,对准脉门一把雕。这丫头手条子是辣——只要对方的脉门被她雕住,左手跟着便托向他的膀弯子,一雕一托,再粗的膀子也要“咯咋!”两断。
李坤望她好笑——小姑娘麻木,你把我当那个走江湖的测字先生么?半吊子今天如果为你雕住脉门,就不成其为半吊子了。他七寸一软,嗨,右膀收回,左臂一拱,连肩带臂便向姑娘腰间撞去,这有个名堂,叫老和尚撞钟,撞着了姑娘的五脏六腑马上要大调动。二丫头一下偏让开来,乘势向他左肩上一掌,叫顺手推舟。要是给她推着了,也要让你栽个狗吃屎,跌掉几颗门牙。可是奇怪,姑娘抬起手掌,竟愣住了,明明一个八尺大汉撞过来的,怎么一下没了踪影?敢情他已绕到了自己背后?桂凤随时一个急转身,果然,李坤站在她对面嘻嘻笑呢。姑娘脸一红,道:“再来呀!”
李坤连连摇手,道:“不来啦,二姑老太。你已经输了,快拿锭金元宝给我去喝两盅吧。”
桂凤心里呕气——谁输啦?看你相貌堂堂,怎么像南京人那样耍赖?我哪儿输啦?姑老太才不会输呢!
李坤道:“我们姓山的从来是实打实,不像王大胆嘴打锣舌打鼓。不过也不能怪你,你有前眼没有后眼,你家父亲和姐姐看得清楚明白,请他们评评理吧。”
张德镖赶紧请人捧出金元宝来。桂兰忙将妹妹叫到台后道:“妹子,你太大意了,这是人家脚下留情的,如是英雄擂,你把条命送掉还不知是怎么死的呐。”看李二大爷动作有多快!他一下撞过来,是分她的神,姑娘只顾偏让,他就地一滚已经到了她身后,又一腾跃,右脚脚底板认定姑娘背脊上那件素绿色扒山虎背心正中轻轻靠了下子,等姑娘转过身来,他已笑嘻嘻冲她要金元宝了。桂凤不相信,此人竟如此厉害?忙把背心脱下来细看,不由又是一阵脸红——在背心后中央,果然有个明显的脚印,等于盖了个得胜戳子。她忍不住回头看了李坤一眼,内心里顿时充满了爱慕和赞佩之情。可是这家伙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便捧着金元宝对老父亲道:“张老爷子,多有得罪了。在下生性浪荡,不想找个女人来管束自己,还是弄只金元宝跟兄弟们喝两盅痛快。”引起二姑娘一阵惆怅和恼怒。姓山的,刚才你完全可以置我于死地,承你关照,点到为止,脚下留情了。但你为什么不稍用二分劲将我踢倒呢?这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嘛。这说明你只重金子不重人,还看不上我。哼!像你这种拜金主义者二姑老太才瞧不起呢!你虽侥幸赢了拳脚,却输了情义,姑老太永远都不要理你,管你姓山还是姓海!年轻姑娘的自尊心可真了不得。青春是骄傲的,青春是不让步的!……可姑娘这个结论未免下的太早了。老实说,将来有一天…… 这是后话,发生在桂凤姑娘几经坎坷之后。今天才只有二八年华的她,又怎能料想得到将来。
丢下姑娘的袅袅情思不表。十六岁姑娘已经到达“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岁,常会有开怀大笑中的绵绵忧思,若无其事时的心灵震颤,舒然笑靥下的莫名叹息……令人神秘莫测。何况桂凤和姐姐不同,用一句现代化名词来形容,她是位多血质的姑娘……
李坤并不是贪财鬼,他拿这锭金元宝完全是为了呕呕南京人;可他毫不了解少女的情怀,无意中伤了姑娘的自尊心。李二大爷更想不到,将来还会和这位骄傲的小凤凰长期共事……他眼中目前只顾将金元宝向台下扬了扬,跟着往怀里一揣,再一抱拳道:“得罪诸位,我还是走原路下来吧。”便“拍拍拍拍!”真的仍由人头上跳回原处。
老百姓又轰起来了。
他看中我们的骷髅头啦,把他当梅花桩踩呢。你不听他道,得罪诸位仍走原路下来唦!反正人家打胜了,在头上跨下子也是吉利的。来呵,我们打王大胆的屁股。王大胆呢?嘿,早溜啦……
在老百姓议论的当口,李二大爷和小镖师们嘻嘻哈哈喝酒去了。这儿擂台上又打了几个人,全不是两位姑娘的对手。中午时分,今天的擂台已打完第五个,再有一个就收擂了。从大街那边却匆匆过来一个人,后边远远跟着二位。
当头这位今年二十一岁,身高不满七尺,脸蛋子却生得挺俊,只是一双眼睛不好,叫做“鹰眼”。他望人正面看不清,要斜过来望的。相书上说这两种相最毒:“鹰眼”、“狼顾”。“鹰眼”多“狼顾”少。《三国演义》中有位司马懿,两种相貌都生齐了,所以曹操不敢用他,后首到了曹操的孙子手上,才当了三军统帅。什么叫“狼顾”?任何人的头只能转到肩膀,因为颈项短;生到“狼顾”这个相貌可怕了,颈项特长,头一掉,鼻尖子能对准脊梁心!道得夸张了点。不过遇着这类相貌的人,可不能同他交朋友。但见来人内里穿的武装,外罩一件长衫,鬓边插了枝碧桃花。他就是在扬州、镇江作案数起的采花大盗谢虎,外号人称“一枝桃”。当时绿林中有个规矩,分内、外两八道,内八道戴花不采花,只干劫富济贫的买卖;外八道采花不戴花,奸盗邪淫,无恶不作。这个小伙却采花又戴花,真是肆无忌惮。他还有个坏毛病,把女子奸了以后,认准肚皮就是一扦刀。什么道理?说起来可恶——他怕做乌龟。任何女子被他糟蹋了,好像就属于他所有,永远不许她再陪第二个男子开心,要不他谢虎就是乌龟了。这个歪理真正歪倒外国去啦!他现在镇江铁佛寺飞天法师处暂住。这和尚上下叫智深,外好人称飞天,来头不坏,他是北五台山红莲长老的小徒弟。他本人武艺平常,可是得了一件宝物,使他变得所向无敌。什么东西?一根草。确不是茅草青草烂稻草。此草出自五台山背阴地方,这地方常年冰冻不解,无人敢去。飞天一次迷了路,来到此地,发现有个冰洞洞里竟冒出一根嫩草尖子。他十分奇怪,不知这根草是怎么长出来的?能维持多久?以后便年年去看,发现它依然生气盎然,可长得极慢,十年只长了一节。他扒开冰洞洞看,发现这根草共长了九节,这就是说,它已经在这里生存了九十年。飞天随机起了好奇心,想此草肯定大有用处,摘了就走,回去经过研制,竟成了九节冷香迷魂草。他把它装在一个小瓶子里,遇到打不过的敌人,便拿出这个瓶子,打开瓶塞,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立即飞向对方,只要对方鼻子一吸,不怕你是铁打的金刚,马上浑身冰冷,四肢无力,只有束手就擒。瞧这根小草厉害不厉害!如果正好风向相反,香气飞向和尚自己呢?不妨事。和尚在拔开瓶塞前头,先在鼻孔里塞了解药,等于眼目前医生、护士戴上口罩一样。他得此宝物如果用在正当地方,该有多好哇!可惜这贼秃下山以后便结交了外八道朋友,同样奸盗邪淫,无恶不作。前年又和谢虎拜了把兄弟。自打他当上铁佛寺主持,这儿便成了女人的魔窟。谢虎来此并不寂寞,和尚自有骗女人落网的办法,供他一起淫乐。那他就该安安稳稳住在庙里不出来啦。没这话!此贼得便照样外出作案。在扬州还设了个秘密住所。今天听说金山下有两个标致女子摆姻缘擂,他怎能按捺得住?一早便偷偷溜出庙门。如何这会儿功夫才到呢?路上有事耽搁了。刚进城,听说擂台已经打了两三个人,他不由加快脚步。恰在这时,迎面来了两乘轿子,前走一顶四人大轿,后跟一顶两个头小轿子。谢虎根据经验,知道四人大轿里肯定坐着小姐、少奶奶,后跟丫鬟老妈子,不由用鹰眼斜刺里往四人大轿中瞧。他的目力很尖,望见轿内下轿帘子放住,上轿帘子挑住,里头端坐着一位少妇,约莫二十岁光景,脸蛋子果然生的不丑;一双小脚在轿帘子边口露出一半,两只小红菱鞋煞是逗人。谢虎的目光顿时被轿子粘住了——打擂台还来得及,先跟轿子走一趟,认认路,晚上好过去开心。想着便调转身来,尾随着轿子朝擂台反方向走去。瞧这个畜生有多淫!这位少奶奶因母亲过小生日,一早去请安。何不在家吃中饭?不能。因为那时候新娘子到婆家来,要有三年,大早起身先见公婆请早安,然后是午安、晚安,不能讹错一点点,要过了三年才可以不这么客气。这位少奶奶刚到婆家不到三年,谁知后边跟来了采花大盗!轿子到公馆后,少奶奶、佣人只顾付钱进去,未注意谢虎已在外边做了记号。他从墙角上扒了块石灰,在门边砖墙上画了碗口大一个小圈子,又在外画了个大圈子,在小圈子中心上点两点、外点三点。这是绿林朋友的金字招牌,一来向内行打招呼,今夜二更三点前来发财作案,请你们让道;二来给自己认认路,黑夜前来不会弄错。
这回也是巧事巧到一起了,就在谢虎画圈圈的当口,后边有两个少年人正好路过看见。这两个少年人都是内行,晓得此人要在这家作案了,可是再望望招牌,奇怪,既不是内八道也不是外八道。因为内八道全点在圈内,只抢劫贪官污吏、为富不仁者;外八道全点在圈外,那就奸盗邪淫,什么都干了。这个小伙两点点在内,三点点在外,是何路数?呵!他鬓边插了枝碧桃花,敢情是采花淫贼一枝桃谢虎?于是当他回过头来直奔擂台时,后边已长了尾巴。
这两位少年人是谁?说起来在当时赫赫有名,他们是恶虎村四霸天中的老三、老四,南霸天黄天霸,北霸天贺天宝。这两个人是怎么来的?因为传说扬州新上任的县官施仕纶捕杀了好几名绿林好汉,其中可能有东霸天武天裘的妻妹七珠,让两个兄弟前去打探,若是真的,如七珠未死,便想办法劫狱救人,如已被杀害,就杀了狗官,带着她的首级回恶虎村吃人头酒,祭奠亡灵。二人到镇江后,正赶上姻缘擂第一天开打,黄天霸心里痒痒的,对贺天宝道:“兄弟,你今年几岁啦?”
“十八嘛,和你同年,只是生日比你小。”
“对啊,我们两个至今还未婚配,如果打倒张家两个丫头,一人一个不是两全其美吗?明天过江会施仕纶,也耽搁不了什么。”
贺天宝点点头:“好,依你。”
想不到遇见了谢虎。四霸天是内八道。谢虎这家伙原是内八道,后来反了教,无恶不作,今天撞在南霸天黄天霸、北霸天贺天宝手上,他们定要收拾他了——惩治反教的叛徒恶贼,这是绿林中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谢虎这当口还蒙在鼓里。他一心只想着快快奔至姻缘擂现场,哪料到后面已经长上了甩不掉的尾巴。其实黄天霸此时的心情和他差不多,急于看看守擂的姑娘长什么模样。
擂台上打得正欢。一会儿功夫,扔下去一个,又一个后生上去,又被打下了。这两位姑娘,不仅武艺不差,长得也漂亮,可以称得上是美女,不过在黄天霸眼里,皮肤还不够白。他不觉望向上天,今儿可是个好天气,碧蓝碧蓝的晴空,在接近中午的春阳照耀下,飘动着几朵不断变化形状的白云,这使黄天霸忆起八岁那年的一次偶遇……
也是一个晴朗的春天,峨眉派的慈安师太带着一位五岁左右的小姑娘,来到大黄庄化缘。黄三太正巧外出,三太夫人笃信佛教,不仅决定捐助一笔颇为可观的善款,还邀请慈安师太进后堂谈话。小姑娘留在打麦场上,看黄天霸练武。
黄天霸发现这位小姑娘皮肤白净,美丽俊俏,微偏头用心地观看他练武的神态,煞是动人。大少爷忍不住停下手过去道:“请问小师傅,什么法号?”
小姑娘道:“我还没有法号。”
“那姓名呢?”
“我也不知道姓什么。狠心的父母在我十个月不到就抛弃了我,是慈安师太将我捡来养大的。由于我皮肤白,就让我姓白叫白云。”
“这名字真好听。”
“大哥哥,你叫什么?”
“我叫黄天霸。我们家姓黄,天是天上的天,霸是称王称霸的霸。”
“这名字好凶。”
黄天霸笑了,道:“家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老四霸天之一:南霸天,将霸天倒过来,便成了我的名字。”
白云天真地问,“那大哥哥长大了也要当南霸天吗?”
“那是当然。”黄天霸骄傲地道,“我可厉害着呢!”说着推出一掌,将毫无防备的小白云击倒在地。
白云并没有哭,只是微嗔道:“大哥哥怎么打人啦。师父看到我衣服弄脏了要责备的。”
黄天霸感到很抱歉,忙弯腰双手拉她起来,边拉边道歉:“对不起,白云小妹妹,我不是故意的。”
谁知白云乘势将黄天霸往下一拉,自己头顶住他后背一个空心跟头便翻了出去,而让黄天霸来了个狗吃屎。白云拍手大笑。黄天霸红着脸坐起身正要发作,慈安师太出来了,见此情景,怒对白云道,“你怎么欺负黄少爷呢?!”
白云立即止住笑,露出一副害怕的神情,正要说啥,黄天霸抢着道:“不是不是。她一直不笑,我为了逗她笑,故意摔的。”
慈安师太这才放心道:“阿弥陀佛。大少爷没有摔疼吧。”
黄天霸一咕噜爬起,道:“没有没有没有。”
“那好。大少爷,再见。”慈安师太说着便带着白云离开。
走出没多远,小白云悄悄回过头来对黄天霸充满感激地一笑。这笑是那么美、那么甜,使黄大少爷呆站着痴痴地望着她背影消失在田野中,一动也不动。以后若干年,每看到蓝天上飘过白色的云朵,都会回忆起那难忘的一笑……
就在黄天霸遐想的当口,谢虎已跳上了擂台。这厮不怀好意,可得全神贯注。黄天霸定了定神,回到了现实。白云如今肯定已出了家当了尼姑。往事不能复制,人生无法倒叙,还是正视眼目前,保护好台上这两位美女不受“一枝桃”淫贼的欺负要紧。他和台下的观众一起注意力集中到台上。
张家父女望着这名拳师,倒也满意,感觉此人相貌比前几个都好。桂兰姑娘轮着应付这最后的对手。她一拱手道:“请拳师通名,本擂主不打无名鼠辈。”
谢虎大笑,道:“娇娇,爷爷平生有个脾气,先打拳,后报名。”
张德镖想:来人是个小滑头。他打胜了,随时报名,名扬天下;打败了,下台而去,脸红一次,名誉无损,因为你还不知道他的姓名。要是老爷子看到他鬓边的碧桃花,也许会产生联想:是不是官府要捉拿的“一枝桃”?偏偏这当口他已脱下帽子、长衫,连碧桃花一起包包扎扎托人看管,只穿着一身武装,谁也认不出来。这也是这个小伙精明之处:在选择上千人的大场面里,难免没有官府耳目,如果认出来,纵然抓不住它,也扫了玩兴,何况晚上还想开心呢。
桂兰姑娘被对方杵得涨红脸说不出话来——不报名便不报名吧,怎么开口就喊“娇娇”,未免无礼;再看他那双鹰眼,在自己身上斜来斜去,实在放肆。姑娘立即不高兴地道:“拳师请进招。”
谢虎道:“好,我的美人。”双手竟一起抓向她的乳房。
桂兰道:“拳师……下流!”一合掌,来了个童子拜观音,插进谢虎两膀间,突然向两边隔开。谢虎要是给她隔着,马上就是一个大开门,然后就挨打吧。这个小伙才不干呢。他两膀随时往下一沉,又乘势想拦腰将她抱住。
台下轰起来了。有笑的,有骂的,有叽叽喳喳议论的。两位县令和捕快们立即提高了警惕:这个打擂的家伙即使不是“一枝桃”,也绝非善类。纷纷移向台口。张老爷子气得脸色红里发紫,紫里泛青。桂凤忍不住拍的跳出去喝道:“拳师怎敢如此欺负姐姐,给姑奶奶滚了吧!”朝他屁股头子飞起来就是一腿。别瞧姑娘三寸金莲,像只嘉兴粽子,铁锥是它孙子!要是给踢着了,屁股上起码得破开碗口大一个洞。这当口桂兰已经闪开,谢虎很可能就被她这一腿踢下台去跌个半死不活!
有没有踢着?踢着了还算什么“江南一枝桃”?他一个大偏身,言道:“二姑娘也想和我成亲么。”一把便来抓她的腿。桂兰冲他太阳穴又是一冲拳。谢虎道:“唷,姐姐还不肯让。”一边闪开一边继续道:“你们两个都嫁给我吧!”就要抓姊妹俩的手。
此人不仅打品不好,一张嘴比茅厕还脏还臭,恼坏了台下一个人。谁?南霸天黄天霸。说不清这是出于正义的怒火还是一股无名忌火?黄天霸脸都气白了,也没跟贺天宝打招呼,翻掉长衫便拍拍拍拍跳上擂台。人未上台,暗器先来了。谢虎这时正面朝里背朝外,对付两个姑娘,忽听脑后一声喊:“看镖!”“呜——!”灼亮一道金光,认定姓谢的脑勺后头就是一镖。
谢虎晓得不好,忙将身子往下一矮,金镖从辫梢上飞快擦过,把散线须子全打散了,跟着不偏不倚打着了月下老人的头,把老人的头全打飞掉,最后深深扎在后台的横梁柱上,你看黄家家传的金镖有多厉害,简直可以跟如今的手枪子弹拜把兄弟!谢虎吓得赶紧回过身来。
张家父女三人也忙看来人,一个字:好!不怕不识货,但怕货比货。开始那个姓“山”的,威武有余,俊美不足;刚才这个不肯报名的,虽长得俊俏,却有股淫邪气;现在来的英雄才十全十美呢!他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仔细看,人中短了点儿,可能少年亡没大寿;不过这当口并未引起注意。但见他头戴一顶玄锻百花六根珠掇顶壮帽,乌纱扎脑门,打了个拦手的疙瘩,鬓边插一枝碗口大的红牡丹花,三张绿叶子翘在旁边陪衬,身穿一件玄绸洒花窄袖短袄,兜边双滚,绣了四个如意云字,胸前钮攀三十六个一直到底;玄锻丢裆马裤,足登薄底锻靴,斜挂一个多宝袋,是他应用的物件,均在袋儿里边,胸前成十字绑牢,背插一把龙须凤尾刀,怀里系着一个绣花的镖带子,上有十八枝鎏金镖,下插十八枝五瓣梅花小金镖,一色都是大红布追风。腰间束一根巴掌宽的白丝带,老远就能看见用黑丝线绣了六个大字:儿好汉,父英雄。
张德镖一下站起来了——来人莫非是金镖黄三太的儿子黄天霸么?老爷子是老江湖了,曾经见过黄三太。他家原是武当真传,绿林好汉。黄三太也开过镖行。有一年康熙皇帝行猎,在大红门遇虎,正巧黄三太镖车路过,镖打猛虎,救了圣驾,康熙为奖励他,赐穿八团盘龙黄马褂,从此天下扬名。近年来年老在家隐居,教子练武,黄天霸虽只有十来岁,已身怀绝技……张德镖忙不迭一拱手问道:“小英雄莫非是南霸天……”
黄天霸还礼道:“正是小侄黄天霸。”
谢虎一愣,道:“姓黄的,我们往日无怨今日无仇,爷爷打擂,你为什么要用暗器伤人?”
黄天霸手一指:“着!你当我不认识‘江南一枝桃’吗!你作案累累,今日又想来胡作非为,大少爷看不惯,要打抱不平!”
二位姑娘不由对看了一眼。跟着张桂兰的目光就钉在黄天霸身上拔不出来了——好一位少年英雄!不仅相貌出众,而且难得有此侠义行为。要不是他及时上台,自己一旦失手被淫贼撂倒,那才糟呢!
桂凤望望黄天霸,再看看姐姐,已明白了一切,不由在姐姐耳朵边子上小声道:“这南霸天跟姐姐到是天上一对地下一双……”
“瘟丫头!”桂兰狠狠敲了她一拳,羞得背转身去。
这俩姊妹在台上的小动作有没有引起人们注意?没得。因为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黄天霸和谢虎身上。特别是两县的捕快们,跃跃欲试上台捉拿“一枝桃”,这档口施公却摆摆手,小声道:“且慢,让黄壮士和张家人先教训这个淫贼。”因为他已看出“一枝桃”武功了得,两县的捕快根本不是对手。其时黄天霸已经拔出龙须凤尾刀,准备和谢虎拼个你死我活了。张老爷子和俩姊妹也打算一起动手,打倒淫贼。谢虎一想,不好,在这儿打不得,他人多我人少,还可能惊动官府。“姓黄的,爷爷现在手无寸铁,不同你计较,你有种敢随我走一趟么,咱俩见个高低。”他说着身子一矮,呜——!便从黄天霸的刀裆子里穿下擂台,拿着自己托人保管的衣物,“少陪了!”连蹦带跳直奔铁佛寺而去。
本来黄天霸大可以不必追赶。因为你是跟贺天宝打擂来的,还有赴扬州查访施仕纶的任务。今天擂台虽已打满六名,张家父女看在你面子上,肯定会让你和贺老四各打一场,这样,去张家招亲的事便成功了;至于谢虎,自有官府抓他,顶多为保护那家少奶奶,把今晚可能有歹徒作案的事报告一下……黄天霸办不到!谢虎道:“你有种敢随我走一趟,咱俩见个高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特别在张家两位姑娘跟前,我黄天霸如果不去,岂不是凤毛鸡胆,还打什么擂台呢?今后干脆别在江湖上混了!再道,谢虎有什么了不起?堂堂黄三太的后代,在绿林中怕还找不到什么能胜过自己的对手……
他年轻气盛,向着谢虎奔去的方向一声喊:“大少爷来也!”便不顾一切地追将过去。
这当口急坏了一个人,谁?贺天宝。黄天霸突然上台,就没有同他打招呼;这回竟又独自追赶谢虎去了。哎呀,天霸哥哥,我们离开恶虎村时,大哥、二哥是怎么关照的?他们怕我们年轻少经验,要我们遇事多商量,相互帮助;你倒好,天马行空——独来独往!谢虎此人狡诈无耻,我可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他想着便也毫不迟疑地尾随黄天霸而去。
这三人一个跟着一个,一个也追不上一个。他们都使动鹤步大颠翻轻功,谢虎九步半换一口气,黄天霸只能九步换一口气,相差半步;贺天宝呢,八步半,更不行了,所以不仅追不上,还越拉越远。
谢虎走走等一下黄天霸,生怕他找不到自己。 他可是想同他比武?这畜生才没那么讲信用呐!他要把黄天霸引进铁佛寺好好治他一治。
这镇江地方不大,但街巷交叉,弯弯扭扭,什么梳儿巷、棒槌营、打索里、紫炭桥……名字取得也怪。镇江城内还有八大寺:罗汉寺、青苔寺、普照寺、龙华寺、惠安寺、水陆寺、弥陀寺和灵建寺。城外有多少寺庙就数不清了。唐代诗人杜牧有诗赞道:“青苔寺里无鸟迹,绿水桥边多酒楼。”又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尽在楼台烟雨中。”这铁佛寺便座落在城郊大路边。寺内不仅儒释道三教俱全,而且布满了暗道机关,不怕黄天霸家传武功,进去后管叫你骨断筋崩!……
话说黄天霸从一个个弯里弯中转出来,上了城郊大路,但见眼前一片开阔地,可以五马并行。到铁佛寺还有三里多路,两边不种苍松翠柏,却是一株杨柳一枝桃,如今正是桃花盛开,落红满径,红红绿绿,煞是逗人。铁佛寺一顺三个大辕门,都是由朱红漆漆过的,上边铸着一排排大铜钉。中间一扇庙门上有对兽面铜环。庙门前两个大石鼓,竟有一人多高,看来十分宏伟。庙门顶上有块金字额。什么叫“额”?错了,该是匾吧。不,横的叫“匾”,竖的为“额”,它是金的。额上有几个大金字,当头两个“勅赐”,标明由皇帝封过,中间一行:“铁佛祥林宝寺”。庙墙高大雄伟,里边有十七进正房,二百几十间僧房。
黄天霸几个垫步来到庙门前,右手刀揹在背后,左手一抬,毫不犹豫地认定门环“嘡嘡嘡!”连打三下。
“开庙门啊!”
“来——了!”
黄天霸只听见从二重金刚殿内有个人回答了两个字,“哄隆嗵!哈拉达!”大门敞开,出来一位出家人,三十多岁年纪,大块头,光油油脑袋,肉红色面庞,高眉深目,鼻正口方,大大两耳,身披大红烈火袈裟,内襯酱黄绸缎僧衣,足下僧袜僧鞋,左手拿了一柄九环纯钢禅杖,右手把大袖子袈裟一拂,言道:“施主莫非是南霸天赛罗成黄天霸么?”他就是飞天法师。和尚出口倒还客气。人抬人高,水抬船高,客气来客气去。黄天霸一点头道:“不敢。大师傅请了!”
“阁下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大师父,你庙里有名强盗谢虎,你叫他拿家伙出来与大少爷比个高低。此事和你出家人无关。”
大和尚一合掌道:“阿弥陀佛!阁下此言差矣。这儿乃佛门圣地,怎容得你们格杀打斗?再道,谢虎是我把兄弟,你们在外如何作对,与我和尚无关,今日到我门口,我可不能袖手旁观。”
“你待如何?”
“请你快走,否则飞蛾扑火,自寻死路,休怪出家人……”和尚说着抖抖禅杖,“煞啷啷啷!”一阵响。
黄天霸被他说得浑身喷火,一下亮出了手中钢刀,喝道:“大胆和尚,你这铁佛寺就是刀山剑岭,火海油锅,大少爷也不在乎。看刀!”认定飞天光头正中心便是一刀——敢情想切西瓜呢。
和尚把他一望,小黄儿可真猖狂。举起禅杖,噹!把刀削开,接着又将禅杖一阵子摇,“煞啷啷啷!”铜环发出响亮的碰撞声。这是暗号,马上旁边两扇庙门大开,拥出一、二百名小和尚,一个个手执刀枪棍棒,领头一人五十来岁,赤面红发,头上有道金箍束着,是位带发修行的头陀,掌中用一柄镔铁月牙铲。此人姓马,外号人称“恶发大师”。他一挥手,一百多名小和尚立即拥向黄天霸,把他团团围住,各种武器像雷暴雨般直向黄大少爷浑身上下泼来。今日多亏是黄天霸家传的武功了,但见他身子一矮,左手护心门,右手舞单刀。常言道:单刀好使,左手难藏。大少爷就这一口刀,如同刀球子一般将周身上下全部包围起来,这一百多长短武器竟一个别想进门。可是马和尚上边同他打着,下边忽地用了跘马索,黄天霸却没有注意。一跘一个狗吃屎,这个跟斗跌倒就爬不起来了。他赶紧夹紧裆部,两臂交叉,咬定牙关,运足浑身功夫,准备两个字——领教。
恶法大师一挥手:“拿!”
众小和尚顿时一哄而上,将姓黄的绳捆索绑,刀镖、多宝袋立即被取下,唿嚨通!关上了庙门,推推拥拥,直入庙内。头一进笑佛殿、第二进金刚殿、第三进大雄宝殿、第四进观音殿,到了第五进万佛殿三层楼房,底层三大间,一尊佛也没有,两边廊房里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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