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年春天的花儿开得格外红艳艳,好像所有的血泪都凝结在此,悼念那已经逝去、绝不回转的人和青春。韶华随流而去,昔日那个对贾充颐指气使的青年,再也不能噙着冷笑,将手指点点戳戳在他的额头。
“大夫,临淮侯来看您了。”家人轻声细语,生怕惊扰了怀旧的人。
同样是荀家人,为何这位……就能平安顺遂地躲过所有为难,将一切的荣耀制成保暖的大氅,穿戴矜严?
然而,即便贾充如此想,却也不能失礼。其实细想下来,原也并非这位的过错。
转过身看时,却见来人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夹衣,颜色却十分素淡庄重。他走到贾充身边,才要开口说什么,就被风声呛出了十分的咳嗽和喘息。
“又是何必如此。勖儿对您来说,不过是旁支小辈。他死了,我作为他的契兄,理应守制,但也没有要叔叔为侄子守哀荣的道理。”贾充先是端正行了一礼,过后才语气寡淡地说出这么一篇冷落疏离的话来。
“他到底是我荀氏子孙,何况与我也并未出了五服,我来看你,自然不好荣贵万千,戳了你的心。”荀顗看着眼前一簇簇的鲜红如血,喉头似是哽住了什么一般,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
这会儿,倒是来说勖儿是你子侄的话了。贾充心里哼了一声,面上却不露出丝毫,指引道:“临淮侯素来体弱,如今天气尚未有定,更该精心才好。且到屋里坐罢。”
“不了,我一个未曾尽责抚育子侄的叔叔,很不该打搅了你。如今你为他服素,又不必上职,留心将前朝蔡先生的史稿收了整理出来,于公于私,也算是个活计。”
贾充点了点头,荀顗便转身离去了。临走前,他将手伸进袍袖之中,拿出了一卷小巧竹简:“这是公曾寄存在我处的,想着你与他亲近,你便收着,算作追思有凭罢。”
贾充接过来,却是一怔。
他待荀勖却是爱如腹心,一草一木,属于荀勖的东西他都能认得,或是断出。这一卷只有五六篇竹简串联的东西,却是见过。
顾不得荀顗到底走了还是留着,展开了自然就看了个分明:
“荀令君之进善,不进不休;荀军师之去恶,不去不止,请卿多效,以传家风。”
这是武帝说过的话。贾充记得,为着这话,荀勖下了值便一张假条报到了管着百官的裴秀处,说怎么也不肯再去上朝了。贾充素来疼爱荀勖,知道他秉性冷淡敏感,加之前头被文帝宠坏了的缘故,很不把承继国祚的武帝放在眼里,反倒是更喜欢齐王。武帝对待先朝旧臣本就宽和,加上裴秀这位尚书轻拿轻放,便成全了荀勖能躲在家中夜夜笙歌。
荀勖虽然夜夜笙歌,也没妨碍了谁。偏偏贾充第二日上朝时就听见太子少师钟会在大殿上历历数了荀勖的“不务正业”“不敬长辈”“为国不忠”等等罪状,轻重缓急,抑扬顿挫,他倒是和前朝陈司空一般,吹毛求疵。
是只对自己这个外甥吹毛求疵。
贾充一向以为和荀勖交好的太中大夫加散骑常侍卫瓘,此刻面对钟会的口沫横飞,只是皱了皱眉,却并没有一丝一毫言语圆场,或是打断钟会。贾充看在眼里只觉气急,自己独木难支加上朝中人尽皆知他对荀勖的宠爱,倒不好开口。至于九五至尊的司马炎,只是坐在上头眯着眼睛,对钟会的话不置可否。
最后还是张华这位在朝中交游深广又为人厚道的出来上奏,这才打断了钟会的滔滔不绝。
荀勖在家中,虽说人不在朝堂上,但他手底下还有许多的门客——因他姓荀,又格外得荀彧青眼,比儿子荀顗还让荀彧生前十分费心的缘故,人人都争相前来,为了求他个门路。门客们为了讨好他,自然无论大小事都告诉他知道,即便这事贾充并不愿让荀勖知道也无济于事,到底还是让荀勖看了个通透。
贾充下职回来,就见荀勖一面玩着手上玉笛,一面挑着冷笑。因是托病,青丝懒梳,只挑了几缕结成个发髻,插着一支不经雕饰的玉簪。本生得极白,又确实因气又带了几分病容懒态,倒感觉更纤弱,病西施似的美感。
“公闾,你不来替我暖榻么?”见了贾充,他才将笛儿放下,欠身起来,拉了拉身上被褥。
“你病着,别作践了自己。”贾充叹了口气,去探了探他的手,竟是冰冷的。正要再去拿个手炉塞给他,就听得外头人响亮地道:“钟少师,家主还病着不能冒风顶雪,连裴尚书都说了要他养着……”
荀勖捏了捏手指,忽而一把拽住贾充,趁着他低头的功夫在他耳垂底下一咬一磨,磨得贾充心弦绷断,便顺手搂住了他,身上衣裳也被荀勖三步两下拽得坦肩露背,就真个胡作非为起来,翻上床榻去,下手一探,荀勖身后的小嘴儿竟早已津液充盈,此时做了最直接的邀请。
钟会到了门口,听里头闹得不像,却也察觉几分。他本是个乖滑机灵又负尽聪明的,自然知道不该再向前走,却哼了一声,拿出笏板敲了敲窗台:“荀公曾,你仔细被吸食殆尽,成了个人干!”
“不敢当少师所言。”贾充一边将荀勖揽紧了几分,声音之中不露丝毫,“少师贵趾临贱地,倒是充怠慢了。”
钟会在外头站了片刻,终究走了。里头却越发肆无忌惮,水泽声、喘息声、欲拒还迎的求饶声汇聚在一处,竟成了贾充的销魂窟。
钟会走出了贾充的府邸后,忽而有些失笑起来。一个荀勖,大略还无能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他自小因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缘故,很不愿意亲近本对他照顾有加的前朝令君,那也是他自己求来的。
转而又想起那一日里站在廊下,他对自己指点着荀家的高门,一字一句如同冰锥:“我愿有朝一日,自己做得荀氏之主,而非寄居之客。”
荀氏旁支还有好些,不说别人,就是前头那位受尽魏武帝重用的荀军师却也是这般出身,就没长成了他这样乖僻敏感的性子。
亏贾充自己不是个临风秀木,也看得上这小冻猫儿。
钟会回家来,正见此关在家的哥哥钟毓正在拿着自己的墨宝赏玩,心里有得意起来。虽说君子六艺之中书字靠后,但自己的哥哥到底是亲近的,即便荀勖的音律不比自己的字迹差,哥哥却还是观玩自己的字多过品鉴荀勖的曲。
钟会轻咳了一声,好教钟毓知道自己回来的意思。
“我说士季,可别太为难了勖儿。你这做舅舅的,好歹有点长辈风范。”钟毓还想说,和荀彧待荀攸比起来,钟会虽无心,到底也显得不管不顾太过刻薄。
“我还比他小上几岁呢!”钟会嘟囔了一句,显然也想到了前朝荀家旧事,怕长兄拿来做训诫自己之故,急忙又说:“我才去看过他,好得很,还和贾公闾一处闹呢。”
“既然去看过,明日可不许再教我听见朝堂说你们甥舅不和。”
“弟晓得。”
听他答应,钟毓略觉安心,站起身来舒活舒活筋骨后又说:“我去瞧瞧万岁亭侯,士季可要一道?”
“这……便不了。前几日武帝交代我务必请这位前朝贵胄出山,我嫌活儿怪烫手的,就没接。说来这位陛下也怪了,荀氏那么多的子孙,何况还有公曾是最得他看护的,竟不寻他们的门路,要找上我来。”钟会写了几个字,又嫌心燥,不觉搁笔。
“谁不知道子肖父的道理?这位万岁亭侯却与他祖父最是相似,连他叔叔荀顗都不能自认如此。既然是最像令君,自然不肯与德行操守有别的子弟来往。”钟毓点了点头,换过了衣裳,就要出门去寻荀甝。
“我看奉倩兄倒是比他们都让人自在。”钟会提起荀粲,却有些走动的意思,也起来去更衣。
“奉倩……既与季彦友善,毕竟两人清谈一道专精,又有先帝宠遇。当今很是倚重季彦,自然不忘奉倩。”钟毓见了,不禁失笑。他这个弟弟最是由着自己的喜恶行事,也就自己尚且可以劝上几句罢了。
“照我说,长兄却不必十分卖力去招揽他。他祖、父两代都是因为帝王忌讳,自己想不开而终日抑郁,兄长又说他最像先人。如今好容易脱身,他必然是乐得清闲。”掸了掸一宿,钟会再仔细理了理领子,这才和钟毓一起出门。
“话虽如此,走动却少不了了。我去了只管和他闲谈,不提招揽就是。”
兄弟两个话到此处,自然两相分别。钟会往裴秀府上去找荀粲裴秀两人,钟毓却因路途关系不便安步当车,坐了车马往城郊侯府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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