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杜老太收完谷的接下来几天,工作大部分就是帮李叔整理整理文件,转转村里做做走访工作,而我大多数时间是消遣在招待所旁边的书店里,与其说是书店不如说是半家麻将铺子,一半用来租书,一半用来做棋牌室养家糊口,中间用珠帘隔断罢了。书店老板姓曹,和穿着大背心的农家汉子不一样,曹老板喜欢穿长衫、布鞋,戴着圆圆的老式眼镜,虽四十出头的年纪,却还是有着书生那股子清秀灵敏之气,见到客人都彬彬有礼,见到他的第一面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儒客”二字。
儒家之人有过于守旧,而儒客在我看来便是新的儒生,曹老板看起来一幅书生模样,性格却也不似那般迂腐陈旧,脑门上刻的是敞亮而非执拗,穿着长衫提着茶壶溜溜地给各位牌客加水,见到来书摊的小孩子,也会告诫他们说要多读书,也要多跑动,不然就浪费了这好山好水。转身又笑嘻嘻地被拉去牌桌上,举手投足之间难得的一介儒客风雅,而曹老板对我这个闯入扎札的人是淡淡的礼节,他发现我读书时不喜欢吵闹,便说内室小堂可供阅读,不介意可用,于是闲暇之余遇上棋牌室嘈杂,我又不愿意回到招待所一个人读书,我就窝在曹老板这内室小堂,看尽书中风流。
我原本报考的是法律系,最终无奈阴差阳错被分去中文系,对于父亲一辈人认为认字、识字便是大成就,学习这中文终究是瞎白忙活的想法,我是不舒服的,因而我和父亲的争执也就多了一重,他不满我学习中文,而我不喜他奚落我这原本就不成功的人生。大学读书期间,长期窝在阅览室,也算是读了阅览室许多古今中外的作品,那些装帧精美的书偶也夹杂并不好看的内容,但在曹老板的书摊里,我惊叹于他的存货,许多老版本的经典书籍被他用防水皮重新包裹,用于出租,如金庸的作品、外国小说等等,铺面不大却收藏颇多。
我一日中午饭后,又来蹭书,在门口的时候就看见曹老板正在椅子上看书,我不想打搅他,而是走进去找到昨日未读完的书,津津有味地读起来。这时的棋牌室并没有人,曹老板似乎不介意我的存在,我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书,只知道他时不时大笑,时不时嘴里还说几句,着实影响我看书,我便悻悻地想离开。刚一只脚迈出门,曹老板扶了一下眼镜就说:“宋干部,这就走了啊,读书跟喝酒是一样的,都要尽兴才行啊,不好意思我觉得这本书写的实在好笑,并不自主地笑起来。”我赶紧说是累了想休息罢了,先行告辞了,我开始想念招待所那间只属于我的房间,因为在里面我也可以放肆笑。
曹老板望着我的身影摇摇头,又接着看自己的书了。
又过几日后,我整理完一些文件,李叔便叫我回去休息,我闲来无事只得逛逛小镇,突然想来站在敲桥上感受山风也是一种享受,便向敲桥走去,未待我走到桥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曹老板靠在敲桥边大榆树下看书,我走近他小心翼翼地、刻意压低了声音打了个招呼。
“曹老板,好巧啊,今儿好兴致来这里读书。”
“啊!”闻声他抬起头,看见是我,便拉我一起席地而坐。
“原来是宋干部啊,今天下午我老婆看店,我这抽空出来打个秋风。”
地上没有垫一书一叶,他穿着长衫就这样坐下来,着实不符合他日常作风,他把书收起来,开始和我交谈,我还是有些拘谨,坐的很是端正。
“你看的什么书?曹老板。”
“《西游记》。”
“《西游记》?”我很是诧异,这部作品是我们每个人最熟悉不过的作品了。
“四大名著嘛,多读几遍还是不一样的韵味,就跟在这里吹的风一样,你今天吹得和昨天吹得都是不一样的。听说你是学中文的,不知道你对我的书店有没有什么建议啊?”
“曹老板藏书如此之多,版本有的甚至是稀有版本,可见你定是爱书之人,只是我实在不明白,都说读书清净之地,为何你还开了棋牌室呢?我个人读书比较喜欢安静的环境,所以不太明白你为何开设棋牌室?”
听完之后,曹老板微微一笑,随后摇摇头扶了一下眼镜说道:“你还是年轻,理想和浪漫都该是你拥有的,但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生活必须,我虽然爱书,但是我也要生活不是,总不能一辈子都把命吊在这书本上吧。其实读书这东西因人而异的,你爱清净我爱嘈杂,各有韵味。”
“真羡慕那些不为生计而忙碌的人。”我仰望着说道。
“哈哈,宋干部你可见过不为生计而忙碌的人吗?”曹老板问道。
“有的吧,死人。”我一本正经地回答。
“死人也曾用力度过他这一生,用尽最后一口气证明自己来过。人不都是忙碌至死以证存在吗?”曹老板点了一根烟
“隐居在这里,会不会很难熬?”我问道。
“没事打打牌、喝喝茶、和老婆拌嘴、来这里吹风看书,就不难熬了。这里不是乌托邦,是人间,切切实实的人世间啊!每个人都是有血有肉的,会有生老病死。”曹老板的头发被风吹得竖起来,眼镜又有些滑下鼻梁,手里的烟灰快落下来,很是搞笑。
“坐拥万册书,谁懂我寂寞。柴米妻儿在,生活乐悠悠。”曹老板诗兴大发。
随后我们两个人默默无言,就这样静静地吹了很久的凉风,安静是此刻的主旋律,而我的心杂乱无章,就像这无厘头的秋风裹着香烟的灰烬。
蔡老板和我回去的路上遇到卖饴糖的走卖匠,蔡老板爱妻心切便买了两斤饴糖,回到店里,蔡夫人用心地整理书,虽然嘴里叨叨老板出门太久,但是当老板把饴糖递给她的时候,蔡夫人先是一愣,然后不念叨了,拿着饴糖放进内屋,转身出来便笑嘻嘻埋怨老板瞎花钱。
蔡老板听后耸耸肩,随后就被拉到牌桌子替一位上厕所的客人走牌(注:客人上厕所,为防止牌局停下,找人暂时替自己出牌)。我随手拿起那本《西游记》读起来,耳旁传来蔡夫人放留声机的音乐,夹杂着“二饼、八条”的叫喊,这一方帘子的隔断并未隔断生活的方式,似乎觉得也不影响我这看书人的心情。翻开《西游》,开篇写道: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这世间行走的人,有几多是人,几多是妖魔鬼,一开始都是无,后来有了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