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怀孕后，母亲用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方式推算出我怀的是女孩，她很是怕我不开心。
其实我并没有重男轻女的想法，对生女孩唯一的担心就是给她梳不出漂亮的小辫儿，因为我自己就常年披头散发放浪形骸。对了，还担心她不够美，颜值拼不过人家会自卑。
我冷眼看着母亲自说自话，每天给我灌输有女儿的各种好处，心想着还是生个臭小子省心。
那天手术时我异常清醒，护士让我猜猜是男是女，我还傻乎乎的拿母亲的测男女大法跟人家讲，惹来一通笑，因为我生的是男孩儿。
躺病床上我还在为自己没能拥有小棉袄而遗憾，母亲却又说，好在你生了儿子，将来不必像我一样为闺女生孩儿揪心啦！看得出她很高兴。
我以为母亲揪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可是后来我因产后抑郁掉眼泪，她哭的比我还伤心。第一次下床时我疼得大喊了一声，母亲跟着尖叫，大声责怪老公没把我扶好，后来因为这跟我婆婆闹得很不愉快。
直到这一刻我才惊讶的发现，原来作为她的女儿，我所有的痛楚难过，都将千万倍的加诸于她的身上，让她刻骨铭心、无法自控，而这种疼痛无药可解，似乎是每个母亲的宿命。
2.
我从没有写过关于母亲的任何文字，好像这份爱过于沉重，难以书写。在我无限延长的青春期和叛逆期里，我常常幻想自己是孤儿，可以无拘无束自由生长，而这是母亲的过度管束造成的。
我上小学时父亲出轨，母亲把我寄养到亲戚家躲避他们的离婚大战。上初中时回到家，母亲已变得很陌生。
她偷看我的日记，发现了我暗恋一个小男生的秘密，就忧心忡忡感觉我坏的不可救药了。然后我的不爱讲话，做事没眼色，偏科数学成绩差等种种毛病在她眼里都与此相关，甚至我是继承了抛妻弃子的父亲的基因，“下作，不走正道”。她不许我穿漂亮衣服、留长头发，把我打扮得灰头土脸才放了心。
我们无法正常沟通，三句话说不了就吵架，互相飙狠话，仿佛能从那种彼此伤害中找到快感，来抵御命运带来的种种苍凉。
母亲性格泼辣外向，而我阴郁内敛。很多次我们吵完架，她在隔壁房间大声骂我，过一会儿就边骂边跳绳或者原地踏步走，因为她常年减肥需要运动；再过一会儿就看着电视剧笑出声了。而我在床上蒙头大哭歇斯底里，用头撞墙。
后来我有一段时间常常头疼，心底对母亲的怨恨渐渐多过对远走的父亲。
再后来高中住校了，母亲去外地打工，家里的租户搬走了，她就让我晚上回家“看着家”。
那时晚自习放学都九点多了，家门口那条路是新修的，人很少。有一次我一路被叼着烟的小混混跟踪，一直跟到家门口，我抖着手开门，大铁锁有点生锈了半天打不开，那人就一直在旁边看着我。好在我打开锁的那一刻刚好有个老头骑车路过，小混混吓走了，我赶紧进家关门，透过门缝看见那人又回来了，在门口站半天才走。
我浑身冒冷汗，自此每晚不得安睡，却不愿对母亲提起，只是心底对她的抱怨更深更重。多年以后我对母亲说起这事，她一脸茫然，后来偷偷哭了，可能是后怕吧。
这样的事不胜枚举，我一路跌跌撞撞长大，身体瘦弱，郁郁寡欢。虽然母亲在那场家庭变故中刻意让我远离，这些年我还是长成了她极不喜欢的样子。
因为处处和母亲对着干，我的婚姻很是走了一些弯路。《荆棘鸟》中说女儿会哭出和母亲相同的眼泪，果然如此。婚变后我对自己百般厌弃，抱怨母亲，仿佛一切是她造成的。母亲在我的戾气面前无处遁形，她开始小心翼翼讨好我，再没了年轻时的强势。
好在我学的是教育，在最绝望的时候我无比庆幸自己还有这样一份充满阳光的职业，让我可以自救。每天和小孩子打交道，跟他们一起读书，唱歌，做游戏，种种伤痛被时间和天真的笑靥冲刷，逐渐淡忘。
只是做老师越久，愈加否定母亲的教育观念，发誓以后自己有了孩子一定要好好养，不让她受一丝委屈，特别是，不能让母亲帮我带。
3.
如今我真的做了母亲了，兵荒马乱的前半生似乎在这时才真正靠了岸。身边的人说我变得柔和，用母亲的话说是“不爱炸毛了”。孩子仿佛是最好的柔顺剂，把我心头最后的刺捋顺，抚平。
我愿意听母亲说话了，才知道原来在我独自挣扎的成长历程中，母亲的委屈和困惑更多。
我的父亲属于最早下海经商的那一批人，在那个物质贫瘠的年代，我们家日子过得还不错。母亲二十岁结婚二十二岁生下我，相夫教子衣食无忧。而立之年打击突然接踵而至，失婚，无业，没有一技之长又倔强着要独自养大女儿，日子必然艰辛。母亲做过小生意，打过工，一颗心在艰难岁月中磨砺的无比冷硬。
她本不懂什么教育，又很长时间自己沉浸在心伤中，等她回过神来女儿已经变得阴郁孤僻，难以靠近。她越着急越不得方法，说多错多，干脆拿出家长的杀手锏，以为严厉管教总是有用的。我对她说起我自卑忧郁的源头，看她后悔难过、不知所措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
母亲，她也曾在暗夜里痛哭失声，第二天仍打点精神有说有笑或者板起脸训我；也曾在千里之外的小电话亭给我打电话，却被我不耐烦的挂断，一个人站在茫茫雪地里委屈难言。
只是在漫长难熬的青春期，这些，我都不知道罢了。
宝宝快五个月了，我真切体会到什么是牵肠挂肚，什么是感同身受，什么是切肤之痛。就在这一天天为了孩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里，我才真正认识了母亲。那些隔阂和误解犹如冰雪般消融，和母亲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落了幕，因爱而告终。
现在母亲已经五十多岁，泼辣不减当年，爱穿鲜亮衣服，学会了描眉毛。她看我一个人带孩子辛苦，下班后熬夜包了饺子，第二天中午急匆匆赶过来，边唠叨边煮饺子。茴香猪肉馅的饺子出锅，喷香。热气弥漫中我悄悄告诉自己，亲爱的母亲，这一世，有你真好。
看到这篇文章的朋友，如果你也和我一样，有流离的童年缺爱的少年，在艰难岁月中与母亲相爱相杀，那么，不要再让怨念的利剑洞穿母亲的心，也不要再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来日方长，可以弥补。因为你也知道，所谓来日，过一日少一日，只有分离和死亡才是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而强大的母亲也不需要什么弥补，能打倒她的只有时间和你的漠视。
就在此刻，去坐在她身边静静地听她讲那过去的故事吧，也许你会像我一样泪流满面，又感觉无比温暖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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