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28
作者/安意如
董鄂妃去了。承乾宫成为他心中禁地,无人可以擅自踏足。
夕阳惨淡地照在宫墙上。披散明光,将福临的影子拖得极长。摈弃了随从,他独自走到这地方。若不是身上穿着黄袍,身为帝王的威严还支撑着他,此刻他看去跟任何潦倒街头,失魂落魄的人无甚区别。
跨过那道宫门,抬头看到院内盛开的梨花。一阵风过,似雪非雪,纷扬落下。
又看到她,心知不是幻觉。她曾在这世上伴他四年。相濡以沫,深爱一场,怎是幻觉?可又怎么不是幻觉?她人已不在了,他无法逃避的悲哀事实,却又觉得无时无刻无处不能看见她。亡故,使她彻底占据的了他世界。
屋子里幽凉深静。待在里面觉得一切宛如昨天,厮守的日子很长很长……
微风掠过,雕花床上,锦帐隐隐起伏似水波摇撼。快乐的,悲哀的事,重重叠叠,潋滟不绝。一桩桩,一件件都明晰起来。
开门见到外面阳光盛烈,凡有感情的,哀乐事,都在这阳光下蒸散了——像不知一生已过几度秋凉。承乾宫梨花飘零如雪,似这一世竭尽心力护持,犹不得长续片刻的情份。聚散别离,都有钟数。任他身为天下主,亦无力改变,及挽回。
这旷阔的深宫,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而今,无处不布满了她的影子,气息,尤其是这承乾宫。在她之前,是谁住过这里,在她之后,还有谁能住进这里,这些已不为福临所想,终顺治一朝,此处不得再有第二人进驻。
承乾宫,取其体承上意的意思,意谓做妃子的不可违逆皇上。后世入住于此的宫妃也会怀想吧,这里曾住过一位董鄂妃,无论身前死后,顺治对她的荣宠都到了本朝无可匹及的地步。
董鄂氏十八岁入宫,依例已过了参选秀女的年纪,可福临不管不顾,执意召她入宫。顺治十三年八月,董鄂氏入宫即旋即立为贤妃。仅仅过了四个月,十二月,再进她为皇贵妃,名位仅在皇后之下,行册立礼,颁赦。且不论董鄂氏晋封速度之快令人膛目结舌,单是为册立皇贵妃颁诏大赦天下,已是明显与礼制不合的事情。福临却顾不了许多,虽然在孝庄太后的竭力反对下,他不能如愿立董鄂氏为皇后,但这阻挠,丝毫改变不了情深忘我的皇帝要向至爱的女人表露心意的意愿——给她皇后礼遇。
他天真以为,全心全意的爱宠能护心上人周全。送她到万人瞩目的高度。却是迫她孤寒。三四千字的《孝献皇后行状》,巨细无靡,情思绵绵。记忆犹新的是,她一再追问他:“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心下恻然,百年之后,我这个旁观者从中读懂她的无奈,不安。而福临,彼时的他 ,他懂吗?
紫禁城,从不是适宜爱情生长的地方。因它注定要被左右,无法纯粹。无论哪一座宫苑,住过怎样绝代风华的女子。无论怎样华美惊心的过程,故事的结局总逃不过离散。她是在问他呀,若有一日死亡逼近,你我离散之后,将身归何地,情归何处?
“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这是一个看似幸福的女人,对幸福,对结局最大的忧惧。天长地久的诺言,是会随死亡消逝,还是会因死亡而历久弥新呢?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可是,真到了最后的一刻,有谁知道,有什么紧要?
中国的言语之中,有许多伤人甚深的字句,董鄂妃令我想到的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迥异于许多沦落后宫的女子,董鄂妃内心清淡,不是利欲熏心的女人,没有野心。她在皇宫里尽的是为妻的本分。兢兢业业做好每一件事,处理好每一件事,把握好每一丝分寸,照顾好每一个人。
当福临执意要立他为后时,这聪明的女子固辞不就。反问他:“陛下是把臣妾置于火炉上炙烤吗?”
爱情本身是没分对错的,无奈她的爱人是皇帝,就不得不引人注目,告别平凡。他要她成为天下女主,她纵然不愿沾染虚名,势在必行的情况下,却不得不以实际行动告诉天下人,她足堪大任,无愧他的深恩。
深宫禁苑。对于董鄂妃来说。不是不知终身何在的凄惶,她可以清晰的知道,她的归宿是他的怀抱。可她别有一种凄凉意,一入深宫,她就必然要担当与他相爱的压力。三千宠爱在一身,这条路,这种压力不是普通女子可以承担。
她的蕙质兰心,素来为他所钟爱,她亦需用蕙质兰心回报他的钟爱,担当起管理后宫的重责,承担起天下人对她的误解和质疑。
相较红颜冷落的女子,董鄂妃的独宠一身诚然令人艳羡。上天待她宽厚,她亦是知足。所求的,只是跟所爱的人厮守。我深信,对她而言,相守于庙堂,相携于江湖,无甚差别——心之所安,即是归处。恐怕,携手江湖,并肩于陌上红尘,才是她心之所愿。
只是悲哀,她的爱人是君王。于是皎静如梨花的女子,要踏足这是非之地,如履薄冰。
故宫里,宫墙夹道,常有风过。呜呜作响的风声,仿佛悲鸣。风的悲鸣?还是人心的悲鸣?我不得而知,是以常存有恐惧。
董鄂氏的到来,让宫中其他的女子如临大敌,形容冷淡,黯然失色。纵然董鄂妃做得再周全,她再大度,福临的全副身心在只她身上,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真爱是具有排他性的。福临在为董鄂氏所写的祭文之中,不单诉说了董鄂妃的诸般好处,还历数了前废后——蒙古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之女博尔济吉特氏——娜木钟的诸多劣迹,譬如,骄纵,善妒,性喜奢靡。而继任的皇后小博尔济吉特氏亦不被福临所喜。福临嫌弃她愚钝,木讷。不是讨他欢喜的那种灵巧女子。若不是孝庄太后的压力,董鄂妃以死相谏,福临亦准备废掉这个无甚过错的皇后。
若说,福临与娜木钟之间尚且有性格不合相处不来的矛盾,继任的孝惠章皇后实在无辜。她本身无过错可言,刻薄一点说,福临对她冷淡如路人,连相处犯错的机会都不屑给她。他举世瞩目,舍生忘死的爱情里,从来就没有她的戏份,她却顶着空虚的一个名分,为他尴尬的奉献出一生——见证他和她旷世不渝的爱情。这是她的悲哀,亦是六百年来,身在宫中的女子共同的悲哀。
我是能够理解的,少年天子的悲哀。太多事备受掣肘,不容做主。左边是孝庄太后,右边是摄政王多尔衮。身前是大清草创,基业未稳,御座下,满清贵胄虎视眈眈,身后烽烟四起,明朝旧属尚在江湖为祸。
在福临看来,自己不过是一个顶着皇冠的傀儡,身不由己,心力交瘁。遇见董鄂氏之前,他连自己的感情也任人左右,难以自主。所以在遇见董鄂氏之后,他有焕然重生的感觉。是她的到来,令他感觉到除了帝王权位之外,人生还有可以追寻的事。她是他的理想,他灵魂的皈依。
如知己一般的爱人,令他感受到生命的静洁无暇。又仿佛为了她,他可以重振。爱,让他有了与外界对抗的力量。那野史传说董鄂氏是襄昭亲王博穆博果尔福晋,因入宫觐见邂逅福临的说法不见于正史,不足以全然采信。可以确信无误的是,董鄂氏身为八旗名门闺秀,偶然的机会与福临相见。相见之后,正如那词人所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站在那里,一双清净的眼眸,像隔着迢迢的山水说,原来你也在这里啊!一定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爱。你看到她时,就觉得世界都亮了,温柔而虔诚的心,只想着靠近她,只要靠近她,万事都完满了,美好了。那世间的烦嚣,尘埃,都烟尘散尽,一点也入不到心里来。
与她相识,勾起他灵魂的波荡。不能想起她来,一想起她来,整个人就像荷叶蓄满了雨露,摇摇荡荡,要泼出来,泼到这天涯海角,海角天涯。天之外。
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杨花雪。隔着深远的红墙,延续着思念。他们的恋爱过程,一定有所阻挠。后来,历经波折终如愿。生活在一起。他教她参禅学佛。她于是有了疑问:“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
她的眼睛像是极遥远天际的明亮星辰,欲坠未坠。她微薄的笑意,又像是星的微光从他眼前滑过。
当时的他,亦只是笑笑,打打机锋。却不料,这是她参禅礼佛所悟心结所在。纵然她拥有他全部的宠爱,身在这紫禁城中,鲜花着锦的生活,她亦是不安的,暗藏心事,这不安来自于对将来的困惑,这心事正源于眼前浓稠恩爱,对人生最终结局的困惑。那时可会是孑然一身的孤凉?
想来,在那样两相温存,花月相谐的时刻,她已然比他更敏感地觉察到好物难坚,情深不寿的道理。只是,她不忍道破,拂了他的兴。
四年的宫闱生活,董鄂妃操持宫事,规行矩步,事事周全,不肯叫人说了一句不好去,耗尽了心力,终于承受不住丧子之痛香消玉殒。轰烈的爱,终抵不过无常索命的严逼。我心再留恋你啊,还是要先行一步,舍你而去。
闲梦已远,岁月悠长。还来不及叮咛。来不及手势,眼神。什么都来不及了。生死离别迫在眉睫。
她先他而去了。而今孤身在世,他比她更茫然,惶惑,无措。如同身处天地之始,洪荒之荒。世界崩殂。新的秩序还未建立起来,亦无从思想起,建立起……一切都癫乱了。万物寂灭。唯一还能感受到的,是存于这寂灭的空中,兀自翻涌不息的痛……剧烈如火,焚心蚀骨的哀痛。家国天下,都舍下罢!不恋生了,追随她去,可以吗?
衮衮黄袍,遮掩不住他日渐瑟缩的精魂。御座威严,难承他心散神摇的哀痛。皇朝天下,又哪里再寻一个心神相契的她?
这一世悲辛交集。白首偕老,只是幻梦一场吗?
生死别离之后,他想起她的种种,那已经变成了一个湮开的,无所不在的感觉。她这个人,是他生之精魂, 是他二十余年帝王生涯,最波澜壮阔的牵挂。淹覆在浩瀚人海中,无人可代的痛。
眼望着众生芸芸,他和她,原来还是芸芸众生。
喜,怒,哀,乐生,老,病,死——虽则君临天下,又何尝有一时一刻,与这尘寰有一线之隔?
真正的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如今,谁来告诉他,“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谁来告诉他,没有了她,他又将往何处安身立命?
人世茫茫,生如寄旅。何处方是彼岸?三生石畔,奈何桥边,先饮孟婆汤,跨过桥的人会不会已忘却了前生的恩爱。
繁华过处,似水无痕,再浓重的悲哀,再深长的故事,亦仿佛可以吹散在天地之间,不会留下痕迹。
从来。铭心刻骨的爱痛,与人无尤,只和自身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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