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一段落

摄影：苏苏落

今天实习结束了，离开我待了三个月的公司，出乎意料的竟是有些难过。没离开的时候，着实不觉流连，直至踏出门口，才惊觉自己的嘴角不知什么时候与它牵了跟丝线，便伴随着离开的那一刻垮了下来。与几个交好的朋友叨念了几句，玩笑着说，你们将来一定不要在一个学校读研，因为你们都在一起而我却在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实在不好。思绪回游至十年前，原来早已体会过这般不好。又将思绪生拉硬扯回来，不愿再去回味。

来到德国的第一眼是蓝天，此后便念着日日与她相见。

日耳曼民族的规律性很可怕。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可以见到固定的人，以周为单位，往复循环。反倒是我所乐见的蓝天不常常如约而至。

德国的四月天如同女人月经期的脸，不是翻或不翻，而是前后左右怎么翻。一时有了倚窗听雨的心情，香茗书卷都已备好，她却又放出阳光万丈，让我看起来像个“大热天喝热茶”的老干部。当我妥协地换上运动装预备不辜负这艳阳天时，站在房门口，看着竹筒倒豆子般洒落的拇指大小的冰雹，一脸懵逼。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被女人甩一脸血。——我是说鼻血什么的。

刚到德国时，觉得自己很穷。不是谦虚。随便什么东西的价格翻个七倍折算成人民币后，满脑子就剩千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每只都在叫嚣着三个字——买不起，更悲剧的是后面再添三个字——还得买。比如学期交通票。

一开始是“觉得”自己穷，呆久了，就变成“真的”穷了。

当看惯了那个一弯挂着两道杠的欧元符号之后，也就不会再挂念着比“羊”缺一横的人民币符号了。没有了翻七倍的压力，花钱的速度如同坐上了火箭，还是刚加蓝加血的，干劲十足，一飞冲天。幡然醒悟时，钱包瘦了一圈，全长在了腰上。回头算算，少读了多少书，少娶了多少媳妇，多长了多少肉，多费了多少光阴。

“荒谬！钱不就是用来花的！”肚子上的肉拍案而起，惊了我的羞耻心，从此一蹶不振。

德国人消耗咖啡的速度大约等于中国人消耗柴米油盐的速度。没错，不是茶。我见过许多不喝茶的中国人，却没见过不和咖啡的德国人。换做啤酒大抵也是一样的。

与德国人约定在火车站碰面的时间。即便是德国的火车不需上车前安检查票，也得预留大半个小时出来，否则他们一定会说时间太紧张——不够他们喝一杯咖啡。于是我只能白白牺牲了半小时的睡眠时间，抱着我的汉堡和可乐，坐在人来人往的车站咖啡厅里，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品味着早安咖啡。

我认识的德国人不多，熟悉的就更少了。但在这些人之中，与他们交流并不需要动脑筋——想不起单词的时候除外。

德国人的头脑大多是简单而直白的，换句话说，是一眼可以看出的耿。非褒非贬。他们眼中大多只有简单的黑与白，做与不做，怎么用最直接的办法解决问题——仅此而已。剩余的时间都被啤酒咖啡和香肠填满了。

我实习期间的同事们，在同一公司，同一岗位，同一群人，同一张桌边，工作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我不知道这在德国人眼里是不是司空见惯，但对于中国人来说，应当是非比寻常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也难免觉得他们的生活中少了些意外与惊喜。

一切都按部就班的结果就是——约约约。银行要约，保险要约，医生要约，就连找上司问个问题都要约。当我忍受不住火烧屁股的灼热，当我的座椅变身成仙人掌，我还是只能盯着日历表，两眼发昏，口吐白沫，恨不得仰天长啸——“叔叔，我们不约！直接来行吗？”

“讨厌，猴急什么~”

一身恶寒。

或许是因为我所在的城市生活节奏本就慢吧。处于这座城中，来来往往的不是人群，而是一只只老龟徐缓爬行。优哉游哉，悠哉悠哉，抻抻脖子伸伸腿，一天便过去了。如偶遇疾行而过的人，怕是还会嘟囔一句，“年轻人，风风火火，毛毛躁躁，不妥。”

习惯于独身的人适合这里。对，再适合不过。只要不遇到穷凶极恶的不法分子，那绝无人来打扰你的生活。它让我可以凝神静思，让我可以一边闲逛着一边发呆着。它于我来说，不是寂寞，而是纯净。纯净到只要活着就够了，没有什么别的纷扰，别的杂事。

当代的中国是一条纵观古今串山携路的大河，河流中本就物种繁多，更不用说濒临入海口的千奇百怪了。这一世的浮华益于有野心的人，益于贪婪的人，益于不甘寂寞的人，益于享受着灯红酒绿的喧嚣和纸醉金迷的腐朽的人。高潮不停，痛快淋漓。

而德国则是僻静山林里的一汪死水。虽无源无流，却也无损无耗。好像连每一丝风都较之沉静了。十米开外不见人，百米开外不见车，宛若遗世独立的一棵峭壁青松——别自我感觉良好了！充其量是水面上落停的一只水黾罢了。而它，则益于安然若素之人，益于不善言辞之人，益于无所追求之人，益于避世之人。不痛不痒，不咸不淡，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抠脚丫子。说到底，除我之外，又与我何干。

似乎说的太绝对了。

莫要偏听则信才好。

一年，说长不长，不足以让我习惯这里的咖啡啤酒。一年，说短不短，让我也不由得担心回到故土后会倍感思念这里的蓝天，和蓝天下的宁静。

其实我好像从未进入它的中心地带，没体验过酒吧彻夜的狂欢，也未曾经历过一边拍打桌子、一边隔着电视屏幕为一个字也听不见的球员们摇旗呐喊时的声嘶力竭。

对于异乡生活的艰苦，我连“避之不及”的机会都没有，而对于新文化新风情的新鲜感，我连“浅尝辄止”的心思都未动过。

这一年，我究竟收获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我来时未背负期盼，走时自然也不会如释重负。我来时未有所希冀，走时自然也不会心想事成。

那岂不是白白走一遭？

应当不是的。我相信，每个独坐窗前的午后，哪怕是发呆，也是多吸了些新鲜空气的。更何况我也没有发呆一年的本事啊。只要活着，但凡走过的路都是有意义的。不必细数得失，因为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发现失去即得到，得到即失去。所以，根本也数算不清。就算数清楚了，还能为所得感恩谁吗？又或者为所失与谁锱铢必较一番吗？那个人也只能是自己。与自己算账，不过是徒增烦恼。倒不如，难得糊涂。

既在这一刻，就尽情感受这一刻才是正经事——我只知道，我有些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