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时隔近四百年，凤九又重新回到太晨宫，心情自然是好得无法形容，以至于在太晨宫过夜的第一晚，她失眠了。不知是白日睡多了，还是今日过得太出人意料，凤九翻来覆去不知多少遍，两只眼睛还是睁得极大。东华将寝殿内室的床让给了凤九，自己则在外室又置了一张床。虽说他向来不是一个恪守礼教的古板神仙，可是那三生石始终是他的顾忌。现如今他的法力毕竟还没有完全恢复，虽已剖明心迹，却也克制着不可再逾矩。
凤九起身披了一件外衣，向外室东华的卧榻走去。她睡不着，便想着去看看东华。今日过得又惊又喜，她如今还感觉像踩在云堆里一般飘渺。过去的一百年，她强忍着思念，没有来天宫看过东华一次。如今，东华离她这样近，她白天夜里都可以见到，一下子，过去百年的痛苦全部抚平了，她心里只剩下重逢的喜悦和对相守的期待。
凤九轻手轻脚地走到东华的床边，蹲下身，痴痴的看着熟睡的东华。平日里看着东华严肃冷傲，睡着时却像足了小孩子。侧卧着身，白日一丝不乱的银发已经睡得乱七八糟。凤九轻笑了一声，伸出一个手指点了点东华的鼻尖，怕吵醒他，又马上收了回来。
“你还想这样看着我多久？”东华突然开口问道，因为刚醒，声音稍稍有些沙哑。
“帝君，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凤九懊恼地问。她只是想偷偷过来看看东华，并非想扰他休息。
东华没有回答她，只是继续问：“你怎么还不睡？”
“我睡不着。。。”凤九撅了撅小嘴，显得有些委屈。
东华将身子向床的内侧挪了挪，空出了一个人的位置。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拍了拍空着的位置，示意凤九躺过来。
凤九琢磨了一下，便褪去披在身上的外衫，爬上床躺在了东华的身边。
“冷不冷？”
凤九先是摇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东华笑了笑，将一半的被子盖在凤九身上，又将凤九揽入自己怀中，继续问道：“这样呢？”
凤九此时脸烧得像炭一样，哪里还会再觉得冷。虽说昔日报恩时在凡间与东华有过数年夫妻缘分，但那毕竟是借着陈贵人的身子，帝君也换了副容貌。如今两个人如此亲密，凤九还有些不习惯。但是又一想，之前夜夜思念东华只能靠醉酒入眠，而如今却可以被东华抱着睡觉，凤九又觉得自己已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想到这里，凤九也不禁伸手环住东华的腰，脑袋还在东华的胸口处开心地蹭了蹭。
“帝君，这样真好啊。”凤九满足地感慨了一句。
“哪样真好？”东华不知凤九指的是何事。
“这样可以随便抱着你，真好。”凤九的声音又软又甜，如同雪后的第一缕晨光，照得东华心里暖暖的。她如此爱慕他，他其实都知道，却次次推拒她于千里之外。可是四百年过去了，她却一直未改初心。想到之前对她的冷言冷语，而她却丝毫不计较，如今依旧在自己的怀里开心地撒娇，东华揽着凤九的胳膊又紧了紧。
“帝君，你睡着了吗？”凤九的脸贴着东华的胸膛，她感觉自己都能听见东华的心跳声。
“还没。”东华的下颚抵着凤九的头，一直手轻轻拍了拍凤九的背。
“帝君，我们这样像不像之前在凡间时的日子？你也日日留宿在菡萏院，抱着我入睡。那段日子真美好，可惜太短了，只有短短几年。。。”凤九无不感慨地回忆着。
“你放心，日后我们会有长长久久的日子一起度过。”东华的声音似乎有一丝沙哑，但依旧那么好听。
“我相信你，我也会一直陪着你。”凤九语调轻快，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睡吧。”东华又将凤九往怀里带了带，此时的他也觉得，心里空了一百年的那块缺口，终于填满了。
与之前整日想着如何有机会接近东华帝君以便报恩不同，这次住在太晨宫，她可以每时每刻陪在东华的身边，而东华，似乎也很满意她如此粘着自己。东华若在书房看书练字，凤九便在一旁抱着一摞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有时来了兴致，东华便在园子里摆上棋盘，和凤九下两盘。凤九棋艺实在不精，就算偶尔撒撒娇耍赖悔棋都难赢东华。几局下来，输得一点斗志都没有了。
“帝君，你怎么不找三殿下来下棋了？”凤九垂头丧气地问。
“不想看见外人在太晨宫瞎晃。”东华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问凤九：“你刚刚唤我什么？”
“帝君呀。”凤九脱口而出。
东华没有讲话，起身走到了凤九身后，弯腰轻声在凤九耳边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唤我什么？”问完，居然使坏咬了一下凤九的耳垂。
两个人贴得太近，东华的动作又太暧昧，凤九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被圈在东华与石桌之间，感受着东华的气息，感觉一小团火从耳边开始烧，蔓延到全脸和全身。她努力定了定心神，甜甜地喊了一声：“东华。”
东华满意地“嗯”了一声，才放过凤九，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还没等他坐稳，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便在院子里响起：“阿离拜见东华帝君。”
凤九脸上的羞涩还没褪去，又被阿离给惊了一下。她转过身惊讶地问着她的小表弟：“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呀。”阿离今天穿了一身明黄色的小衣衫，甚是亮眼。
“你来做什么呀？”凤九不解阿离找东华能有什么事情。
“来寻你啊，”阿离委屈地瘪了瘪嘴，“表姐，你都三日未回洗梧宫了，我差点以为不告而别回青丘了呢。还是成玉提醒我，来太晨宫寻一寻你。”
“我竟已经在太晨宫待了三日了？”凤九有些惊讶，和东华相处的日子，总感觉时间过得那么快。凤九觉得不过须臾，没想到已经过了三日。
“对啊，表姐来时说是来天宫陪我的，结果如今却终日待在东华哥哥这里，阿离想吃你做的饭了。”阿离说完，还用手摸了摸扁平的小肚子。
“东华哥哥？”凤九脸一抽，这是哪里论的辈分，就算是阿离的爷爷，现任的天君，不是都要称东华一声老人家吗。果然童言无忌，这孩子真敢叫。
“成玉说凤九姐姐你与东华帝君两情相悦，日后是要结为夫妻的。既然你是我表姐，帝君不就是哥哥吗？”阿离觉得如此称呼理所当然。
“这个成玉。。。”凤九叹了口气，接着问阿离，“你饿了？想吃些什么告诉我，我现在就去给你做。今日就留阿离在太晨宫用膳可好？”最后一句话凤九是问东华的，他刚才还说过不喜欢外人在太晨宫瞎晃。既然平日与帝君交好的连三殿下都被划为外人，凤九不知道天族小天孙算不算。
“可以吗？”阿离倒是机灵，转而看向太晨宫的主人，眼神里充满期待。
东华点点头，算是默许，阿离开心地笑了，脆脆地喊了一声：“谢谢姐夫！”凤九刚喝进嘴里的茶全数喷了出来，还顺便呛住了连咳了好几声。
“你没事吧？”东华连忙起身帮凤九拍了拍背，然后叮嘱她：“等下多做些阿离喜欢吃的菜。”
阿离自饿了三日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在太晨宫饱餐了一顿。凤九做了一桌子他喜欢的菜，小天孙吃得满嘴流油很是满足。东华夹了一只鸡腿给他，他冲着东华甜甜一笑，说道：“姐夫最疼阿离了！”听得凤九一阵哆嗦，东华倒是颇为满意，又为阿离夹了块剔了鱼刺的鱼肉。凤九想想如今连太晨宫的门都进不了的三殿下连宋，又看看眼前享受着东华夹菜盛汤的阿离，不禁感叹后生可畏，阿离果然是天族未来的希望。
自那日起，阿离便成了太晨宫的常客，比昔日他三爷爷来得还要勤些，每日至少有一餐是在太晨宫与东华凤九一起吃。东华闲来无事的时候，还会给他讲解一会儿佛经，或是陪他下盘棋。阿离也是机灵，学什么都很快，而且嘴够甜，偶尔还会撒娇装可怜，这点倒是颇像他的表姐凤九。东华虽对外人都是一副冷心冷面的模样，难得对待阿离倒是有几分耐心和疼爱。凤九有一次去书房给他们送点心，更是撞见阿离趴在东华的耳边，不知在悄悄说着什么，随即阿离笑得在地上打滚，东华也微笑着拍着他的脑袋。平时严肃沉稳的东华，此时倒有几分随和。凤九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未来她与东华有了孩子，东华定能是个好父亲。
“想不到东华你居然如此喜欢阿离，对他那么有耐心。”一日，凤九窝在书房的软榻上看话本子，突然又想起那日书房的一幕，不禁感慨。
“哦，那你以为我会怎么对待阿离？”东华放下手中的笔，看向凤九，好奇地问。
“我原本以为帝君不会喜欢小孩子的。”凤九索性合上话本子，从软榻上坐起来。
“小天孙乖巧有趣，性子倒有些像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东华重新拿起笔，继续写字。
“东华，”凤九又往东华的身边凑了凑，仰起一张笑脸期待地问：“假如，我是说假如，若是有一日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会不会也对他这般好？”
东华一失神，手上的笔又停住了，宣纸上顿时晕出一个墨点。东华再次放下笔，转身伸手摸了摸凤九的脸，“九儿，不用假如，我们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时，我也会好好疼爱我们的孩子。”
“东华，我信你。”凤九笑得开心，东华说有那么一日，她就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日。
“哎呦，看来我来得有些不是时候。”此时，连宋的声音不适时宜地在太晨宫的书房响起。
东华倒依旧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手依旧停在凤九的脸颊旁。只是凤九突然被外人撞见这亲密一幕有些不好意思，脸有些红了，随即羞涩地挪了挪身子，离东华稍远了一点儿。
“帝君想不到我今日会来吧？”连宋笑眯眯地扇着扇子问道。
东华嘲讽地一笑，说道：“你不是天天都往我这太晨宫跑吗，只不过平日里有结界挡着你，你进不来罢了。今日本帝君故意把结界撤了，要不然你以为你能进得了太晨宫的书房？”
“帝君，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自从青丘女君住进来，你把整个太晨宫都用结界罩着，就连我父君都进不来。整个天宫，只有那个小阿离可以每日来蹭吃蹭喝。这些姑且不谈，你还把那个魔族公主扔给我。你可知成玉知道了这件事，如今是见我一次骂我一次。说我是花心大少，连魔族的姑娘都不放过。”连宋一想起那个姬蘅就头大，憋了这么久，好歹有机会向帝君诉苦了。
“你这意思，就好像如果姬蘅不住进元极宫，成玉就不会骂你一样。”东华对连宋的遭遇并未有什么同情之心。
连宋被东华的话噎得差点背过气去，转而看向凤九，纳闷地问道：“他如此毒舌，你竟也能受得住？”
“帝君他对我，并非是这样啊。”凤九天真地替东华辩解，没想到连宋听完脸色比刚才又难看了几分。
“你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日日来太晨宫找我？”东华悠闲地端起了茶杯，喝了口凤九刚为他沏的新茶。
“哦，对了。”连宋用手中的扇子敲了一下脑袋，“帝君，那个魔族公主究竟要在元极宫住到何时。我好歹也是个未婚青年，宫中总住着一位妙龄女子，时间久了也是不好啊。”
“她的秋水毒还没拔掉，恐要多住些日子了。”东华不紧不慢地说道。
“那你不准备再把接回太晨宫了？”连宋问这话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一眼一边整理话本子的凤九。
此时凤九脸上倒无任何异常，反而是东华皱了一下眉，说道：“不仅是她，以后这些不相干的女子，都不必再进太晨宫了。”
连宋听了东华这话，感慨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帝君，你倒是把这红尘俗事推个干净，可是却坑惨了旁人啊。”
“放心，若是他日成玉住进了元极宫，我定会为姬蘅安排其他去处。”东华十分“体贴”地向连宋保证。
连宋此番前来，不仅没有把姬蘅这个烫手山芋送出去，还白白被东华奚落了一番，心中很是不痛快。本想大袖一挥说声告辞，可是算算却快到了午膳的时间。想着那小阿离不止一次称赞过凤九的厨艺，连宋便也心里痒痒地想留在太晨宫蹭一餐饭。
“怎么，你还有其他事情？”东华察觉到了连宋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接着问道：“难道想在太晨宫用午膳不成？”
“小天孙放言，他表姐白凤九的厨艺在这四海八荒也是拔尖的，帝君今日要是留我吃饭，那我倒也能尝尝女君的手艺了。”连宋为了一餐饭，也算是舍下了脸皮。
“本帝君何时说要留你吃饭了？更何况，今日太晨宫没有午膳。”东华不再理会连宋，继续提笔写字。
连宋自是不信，又看向凤九。凤九碰上连宋询问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三殿下，你刚才来之前，我们才用过早膳，所以今日太晨宫就不备午膳了。你想吃饭，要不晚上再来？”
连宋将扇子折起来，敲打了几下手心，摇着头说道：“那看来我是没这口福了。现如今太晨宫白日都有结界罩着，晚上，恐怕是要更难进来了。”
凤九一听连宋这番话，不由得有些红了脸。心中暗自怪东华做事太霸道，终日用结界罩着太晨宫，害得九重天上的人都胡乱猜测。东华倒是一脸淡然，根本不把连宋这几句调侃放在心上，只是慢悠悠地说了句：“成玉方才托司命了送了些她自己做的蜜糖藕，说是因为等下还要去元极宫给你送些，就不进来了。你若再不走，恐怕成玉在你回去之前就到了。对了，姬蘅还在你那里。。。。。”不等东华说完，连宋脸色一变，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太晨宫的书房。
东华满意地看着连宋慌张离去的背影，一转脸却看着凤九皱着眉，撅着小嘴，一副很苦恼的样子，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
“帝君，九重天上的人是不是都知道我住在太晨宫了？”凤九有些担忧地问。
“可能吧。”东华并不怎么关心太晨宫外的事情。
“不会传到我爹的耳朵里吧？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追上来把我打死的。”凤九欲哭无泪地说道。
“凤九，”东华有些自责地叫了凤九一声。他知道，凤九因为他没少挨白奕的打，怪就怪他当年推拒上门求亲的白奕推拒得太彻底。现在想想，当年自己也是太偏执，而且害得凤九受了罪。“待我寻得法子解决了三生石，我就去向你爹提亲，若是他不同意，我就让他打一顿出气，如何？”东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到那时候，如果我爹真要打你，我定会挡在你前面。你放心，我挨揍可有经验了。”凤九被东华的几句话安慰得瞬间又恢复了活力。若是真能等到东华上狐狸洞提亲的一天，再挨十顿鞭子她都觉得值。
“那我到时候就靠你保护了？”东华打趣地问着凤九。
“嗯！”凤九没听出东华开玩笑的意思，肯定地点点头，随即又有些好奇地问：“东华，你那么认真地在写些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在校对经书而已。”
凤九痛苦地皱了皱眉，她一直觉得佛经枯燥，在学堂时佛理课修得就不好，偏偏东华佛法造诣极高，闲来无聊还总是拿着本佛经翻阅。凤九觉得，其实仔细想想，她和东华的兴趣爱好似乎差别甚大。
“你怎么这副表情？”东华察觉到凤九转为失落的表情，不解地问道。
“想想咱们差距是挺大的，帝君你会不会有一日觉得我无趣然后不喜欢我了？”凤九直白地说出了心中的顾虑。
东华对凤九的问题感到有些意外，他偶尔会想，凤九会不会厌烦陪伴他这个生活清净的老神仙，却没想到凤九会担心自己嫌她无趣。可能凤九并不知道，她的一颦一笑在他眼中都是那么活泼动人，他又怎会觉得无趣。东华停下笔，有些好笑地问着凤九：“你这又是怎么了？”
“没什么，”凤九有些无精打采地说：“帝君是个能坐在太晨宫里校对佛经鲜少出门的安静神仙，可是我却从小跟着姑姑和四叔爬树抓鸟下河摸鱼，实在不是个文静的女子。”凤九倒是对自己的认知很客观。
“你是不是已经在太晨宫待闷了？”东华瞧出了凤九的小心思。
“嗯？”凤九一时没反应过来。
“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干什么？”东华换了个问题问凤九。
凤九歪头想了一下，笑着说道：“我想去放纸鸢。你还记得吗，在凡间的时候，每到风和日丽的日子，咱们就会一起在御花园里放纸鸢。有一次被我光顾着扯线，还把那个皇后娘娘撞倒在地。你一把把我拉起来，却看都不看她一眼，把她气得要死！那个时候真的很开心，你日日都陪着我。。。。。。”凤九越说越开心，方才的那一丝失落早就烟消云散。直到她发现东华没有出声，看她的眼神有点复杂，她才停住了回忆。
“你很怀念当时在凡间的日子？”东华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问道。他的的声音有一些沙哑，却也听不出任何情绪。
“其实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无论是天上还是凡间，我都觉得是顶好的！”凤九一张小嘴最会哄人，听得东华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他将笔放在笔架上，合上经书，先凤九一步起身，说道：“好，本帝君今天就再陪你放一次纸鸢。”
凤九依旧坐在榻上，没有反应过来东华的话。直到东华的手伸到她的眼前，她木木地将手放在东华手中，一下子被他拉起来，凤九才明白东华说的话是认真的，心情立即雀跃起来，顺势开心地抱住东华的脖子，蜻蜓点水般在东华的脸颊亲了一下。东华本想绷住，可是最后还是满意地笑了一下。早知道陪凤九放纸鸢就能让她开心成这样，自己早就应该满足她这些小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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